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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鮮兒唱得淚流滿面,大財神也聽得淚不能禁。聽到「朱開山」三個字,大財神立起身來驚呼道:「鮮兒,你說你沒進門的公爹是誰?朱開山?」鮮兒點頭說:「嗯。」大財神說:「我的天啊,是朱老英雄,我差點做出天理不容的事來!弟兄們,當年朱開山進京殺毛子,誰人不知,我鎮三江就是聞了他的大號,受了他的鼓舞進的京。那是真漢子,跟他比,我鎮三江就是一個土鼈。從今天起鮮兒就是俺親妹子,俺要是動她一指頭天誅地滅,誰要是敢動她一根毫毛俺就把他零刀剮了!」鮮兒這才知道大財神的諢號叫「鎮三江」,她跪地就拜,喊了聲道:「親哥哥呀,妹子可又有家了!」

  鮮兒在二龍山安了家,跟著大掌櫃的鎮三江騎馬、打槍,日子過得逍遙自在。只是每當夜深人靜,她獨坐空床時,傳武的笑聲就在耳邊回蕩著。「傳武,傳武……」鮮兒總是喃喃地喊一夜,早上醒來淚濕了枕巾。鮮兒不知道的是,她的傳武也在日思夜想著她。傳武中槍入水之後,憑著扎實的水性硬是活了下來,輾轉去了下水鎮遇上徵兵,就參加了東北軍。軍閥戰事頻繁,九死一生的傳武早將生死看淡,獨獨拋不下的就是鮮兒。民國的平穩日子沒過多久,軍閥混戰開了槍,東北大地匪患橫行,且兵匪不分,不少散兵游勇禍害鄉里,魚肉百姓。元寶鎮上不復往日的熱鬧,屯子裡,大豐收的喜悅卻抵不過霸逆的世道。

  3

  家破人衰的夏元璋已被安置在朱開山家裡。朱開山請來的醫生坐在炕沿上為夏元璋把著脈。朱開山坐在炕沿上,關注地看著。玉書偎在文他娘的肩頭,無聲地哭泣著。醫生把完脈,對朱開山微微地搖了搖頭。朱開山明白了醫生的意思,轉頭對傳文說:「老大,你和那文去安置先生住下。明天一早送回哈爾濱。」傳文夫婦陪醫生離去。

  玉書哭泣著問道:「大叔,我爹真的不行了?」朱開山沉重地歎了口氣,轉對傳傑嚴厲地問道:「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夏先生的事情?」傳傑膽怯地說:「掌櫃的怕丟人,不讓說。」忽然間,昏迷著的夏元璋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眾人急忙圍上,玉書趴在父親面前,哭泣著說:「爸,你醒醒啊,你不能走啊,你走了我怎麼辦……」

  夏元璋無力地睜開眼睛看著玉書,嘴唇輕微地蠕動著。文他娘湊近朱開山悄聲地說:「我去把先生請來?」朱開山也悄聲地說:「算了,這是迴光返照。」轉對夏元璋親切地呼喚著說:「夏先生,夏先生,你是不是想說點什麼?」夏元璋聲音微弱地說:「謝謝你收留我……我,想和兩個孩子說幾句話……」

  朱開山點點頭,轉對傳傑說:「我和你娘就在門口,有事叫我。」然後擁著文他娘離去。玉書淚流滿面道:「爸,有什麼話你說呀。」夏元璋好像精神有所好轉,愧疚地說:「玉書,爹對不起你,對不起這個家啊,更對不起祖宗。這麼大個家業敗在我手裡了,我沒臉去見你爺爺啊。就是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啊,悔不該沒聽傳傑的……」傳傑說:「掌櫃的,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不怕,咱們從頭再來!」

  夏元璋說:「傳傑,就別給我寬心丸吃了,我不行了。唉,你和玉書的事老沒辦是我個心事,看來我是辦不了啦,可不甘心就這麼走了。傳傑,你要是還不嫌棄我窮,現在就和玉書給我磕個頭,叫我一聲爸,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傳傑忙拉著玉書在夏元璋面前跪下,齊喊了一聲道:「爸!」連磕三個響頭。

  夏元璋笑了說:「好了,我就放心了。玉書,你跟著傳傑一輩子沒錯,要互敬互愛,就像我和你娘。」他從被窩裡掏出一個小包裹,詭秘地笑著說,「我死了以後,你們就買領席子把我卷巴卷巴埋了,我這裡還有點小體己,幫貼你們成親夠了。」玉書終於忍不住號啕大哭道:「爸,到了什麼時候您還想著閨女啊,我不讓你走啊!」傳傑也哭著說:「爸,您放心,我這一輩子都會好好地疼愛玉書。」

  彌留之際的夏元璋含混地說:「天,黑了,海上……煎餅救了我的命……大門關上吧……燈也該點上了,倉房的門鎖上沒有?傳傑……遇著生客呢,你得端量,哪來的?像幹什麼的?有錢沒錢,十分買賣三分在嘴上,三分在眼上,三分在心上,一分在手上……」他的聲音漸漸微弱了……

  新墳前,傳傑和玉書給夏元璋燒著紙錢。傳傑大聲地喊道:「爸,掌櫃的,你走好啊,錢給你備得足足的,到了那邊買賣接著做啊,咱都記著這句話,不管到什麼時候,虧本的買賣不做啊!」

  玉書哭得昏天黑地。朱開山勸慰道:「孩子,別哭了,你爹這一輩子沒白活,也風光過。你先在我這兒住下,挑個好日子我把你和傳傑的婚事辦了。」傳文說:「爹,最近從煙囪山跑過來一群散兵,到處搶掠,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咱得防著點。」朱開山說:「是得防著點。這些兵痞子,什麼事都能幹出來!」

  該來的事躲不過。葬了夏元璋才半月,散兵的馬隊舉著長槍火把進了放牛溝,所到之處,一片狼藉。

  朱開山趴在院牆上,架著老土炮嚴陣以待。傳傑跑進院來對朱開山喊道:「爹,大哥帶著娘他們已經躲好了,快走吧!」朱開山說:「馬備好了沒有?」傳傑說:「備好了,就在後門那兒。」朱開山說:「先別急著走,我放一炮嚇唬嚇唬他們,實在不行咱再跑!」傳傑說:「哎喲,爹!這都什麼時候了?你一個人根本抗不住他們!」朱開山說:「抗不住?今兒就讓你看看你爹的能耐!」

  突然一陣亂槍射來,朱開山趕緊低頭躲在院牆後,憤憤地罵著說:「兔崽子們,來真的了!」他探頭向院牆外看去。遠處,散兵的馬隊舉著火把向大院沖來。朱開山舉起老土炮瞄準著,一炮打出——一個散兵被擊中,從馬上滾下。朱開山哈哈大笑,不留心又一陣密集的子彈射來。朱開山嚇得拎著老土炮慌忙從梯子上下來,故作鎮定地對傳傑說:「走!」後院門口,爺兒倆打馬馳去。

  已躲到山林中的文他娘、傳文、那文、玉書緊張地看著家的方向。朱開山和傳傑騎馬馳來。文他娘使勁地拍了兩下巴掌。朱開山、傳傑聞聲馳近,停下馬,朱開山關切地問道:「老大,家裡人都沒事吧?」傳文顧不上回答爹的問話,手指著家的方向說:「你們看!」 全家人回首望去,家園已經淹沒在火海中。

  傳文號啕大哭道:「完了,全完了!家沒了,辛辛苦苦掙來的家業全完了!」文他娘說:「哭什麼!沒出息的,只要人還在,大不了從頭再掙!」傳傑指著遠處說:「爹,你看,老海叔家也完了!」騎在馬上的朱開山對號哭著的傳文厲聲呵道:「老大,你別號了,誰都不許出聲!」他朝著家的方向仔細側耳傾聽,判斷著說:「散兵走了,肯定是搶完東西燒了房子以後走了!你們在這兒待著,我去看看!」

  韓家已經陷入火海。秀兒娘摟著秀兒哭著,哆嗦成一團。朱開山騎著馬沖過來,喊道:「你們怎麼回來了?老海呢?」秀兒哭喊著說:「爹,你救救我爹吧,他回屋裡搶東西,出不來了!」朱開山跳下馬背,動作敏捷地躲閃著火頭沖進火海。隨後趕來的傳傑也緊接著跳下馬,沖進火海。秀兒娘摟著秀兒,眼淚汪汪地看著。爺兒倆好不容易把已讓煙迷了的韓老海抬了出來,韓老海手裡還死死抓著一個錢匣子。

  偌大一個家已經成為廢墟。朱家人木木地站在院裡。傳文神情呆滯了,嘴裡念叨著說:「完了,全完了!」那文、玉書擦著淚水,默默無語。朱開山說:「都把眼淚給我收回去!」文他娘說:「對,收回去!過了年咱就動手修房子,開了春就種地,咱不能躺下。」朱開山說:「不,房子不修了,地也賣了它,這兒沒有什麼可留戀的,咱們繼續往北闖,去齊齊哈爾!」傳傑說:「還是爹有眼力,去齊齊哈爾!」文他娘說:「他爹,俺依你的。」

  傳文說:「俺可不同意!咱莊稼人進城能幹什麼?在大馬路上種莊稼?齊齊哈爾俺沒去過?又大又亂,亂嚷嚷的吵得頭疼。」那文說:「你別傻了,齊齊哈爾是水陸碼頭,可好了,繁華死了!」傳文說:「我還不知道繁華?可咱去幹什麼?」朱開山說:「傳文啊,你是沒去過北京,沒見過大陣勢,你記住,越是人紮堆的地方越是能養活人,你要是有真本事,發財不是難事。」

  韓老海帶秀兒娘與秀兒走進院子,後面跟著個照相師傅。傳傑和玉書都過來打招呼說:「老海叔,嬸兒,你們來了?」韓老海對朱開山:「親家,聽說你要往北邊闖,去齊齊哈爾?這是要幹什麼?是不是還忌恨我呀?」朱開山哈哈一笑說:「親家,說些什麼!都過去了,不再提它了。我這個人就是願意闖。」

  韓老海笑著說:「你朱開山夠硬氣!」朱開山說:「這位照相師傅可面熟,你請他來幹什麼?」韓老海說:「你們不是要走嗎?照個全家福留個念想吧!你們剛到元寶鎮,第一張全家福就是他照的。」朱開山說:「你想得真周全哪。那好,咱就照一張。」韓老海說:「照相之前我求你個事,行嗎?」朱開山說:「你說。」韓老海說:「把秀兒帶上吧。」朱開山說:「你捨得呀?」韓老海握著他的手,搖著,眼淚下來了。

  朱開山招呼全家人來照相,眾人圍攏過來,背後還是青煙嫋嫋的廢墟。傳文說:「不照吧,人不全,少傳武呢。」朱開山一揮手說:「照!我沒有他這個兒子!」秀兒、玉書和朱家人在院裡站好了。一陣煙漫過鏡頭。照相師傅大聲喊著:「笑一笑,笑一笑。」全家人努力地笑著,那文還擺了一個優雅的姿勢。哢嚓一聲,全家福照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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