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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4

  一個年輕的女人低著頭坐在夏家客廳裡,模樣還算周正。夏元璋微笑地瞅著她,隨後遞上一杯茶,年輕女人低著頭接過茶杯。玉書走進客廳說:「爸,你喊我?」夏元璋說:「玉書,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就是我跟你說的你巧雲姨,從山東過來投奔親戚,親戚現在不在咱元寶鎮,沒處安身了,我打算……」玉書說:「爸,你別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也早該成個家了。」巧雲說:「先生,這就是玉書姑娘?蔥俊兒的人兒。」夏元璋說:「玉書,爹想這幾天就把事辦了。辦也不想太聲張了,請請親朋好友坐坐就是了。」玉書說:「爸,你想怎麼辦都行,我沒意見。」夏元璋說:「那好,領著你姨到馬裁縫的成衣鋪做幾身衣服,衣料要選最好的,別不捨得花錢。」玉書說:「知道了。巧雲姨,走哇!」

  元寶鎮上,酒館買賣興隆通四海,南來北往都是客。一個老藝人唱著關東大鼓傳統老段子,聲情並茂。春和盛對面福興祥的吳老闆蹺著二郎腿哼著鼓詞,眼睛卻緊緊地盯著門外,見夏元璋進來,趕忙起身,拱手說:「哎呀,夏掌櫃的真是金身玉體,這麼難請,我這壺酒溫了又溫,再不喝酒味兒可就全飛了。」

  夏元璋撩起長衫坐下,客氣道:「吳掌櫃的請酒哪敢怠慢?櫃上正好接了筆生意,一時沒脫開身,還請您老兄見諒。」吳老闆說:「不不不,我可沒有怪罪的意思,就是久等不至有些著急罷了。來,喝酒,也就要了幾個時令小菜,不成席面。」夏元璋說:「這就挺好,挺好。哎呀,這幾個小菜多好,顏色鮮靈,一看就鉤出了饞蟲。不錯。」二人端起杯子喝酒,眼睛卻都在偷偷地打量對方。

  一個穿長衫的人背著個包裹進了酒店,覓了個安靜角落坐下,吩咐了酒館夥計幾句。夥計上一碟花生豆,一壺酒。那人伸蘭花指捏起酒盅,揪揪起小口兒慢慢嗞飲,喝得極雅。這一舉一動被夏元璋盡收眼底。

  吳老闆笑著說:「哎呀,前些日子您續弦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應該備點禮賀賀喜。結果呢,您偷偷摸摸地就辦了,不夠朋友!」夏元璋說:「唉,也不是頭婚,張羅什麼?再說了,她是隻身從山東來投奔親戚的,親戚又走了,娘家這邊沒什麼人了,也沒什麼可操辦的。」吳老闆說:「聽說新嫂子非常漂亮,人也賢淑,可就是沒見過,連我這個對門兒的也沒能一睹芳容,您可真是金屋藏嬌啊,究竟要藏到什麼時候?」夏元璋說:「急什麼?她這個人啊,靦腆,初來乍到的還有些害羞,不願出門,早晚還看不著?哎,吳掌櫃的,您今天不會是為這事討伐東吳吧?有什麼話不妨請講當面。」吳老闆說:「夏掌櫃的就是精明,什麼也瞞不了您。那我就說了?」夏元璋說:「說吧,誰也沒堵著您的嘴。」

  吳老闆說:「唉,上番沒聽您的話,跟您抬價收山貨栽了個大跟頭,到現在一直沒緩過乏來,幹什麼都不敢幹了。這不,手裡有兩個閒錢兒攥得緊緊的,就不敢輕舉妄動了。我聽說您準備秋後大幹一場,錢上也不太湊手,正在四處拉股。我也尋思了,幹山貨行和您比拼沒戲,不如把錢投到您那兒入個股,不知道夏掌櫃的肯不肯賞臉。」

  夏元璋說:「好啊,有錢大夥掙,您入股那是抬舉我,能不歡迎嗎?」吳老闆說:「那咱今天就把話敲定了?」夏元璋說:「敲定了。」這時,那斯文的長衫客人小酒喝得淚流滿面,仰天歎息。吳老闆瞥了一眼道:「咦?這個人挺面生,好像不是此地人。」夏元璋說:「從來沒見過。我看這個人舉手投足很不一般,不是大戶破落,就是懷才不遇。」吳老闆說:「我看也差不多。看樣是有什麼愁事。咳,咱這不是看三國流淚,替古人擔憂嗎?臘月二十三過小年,自家的灶王爺自己送,不去管他,喝咱的酒。」

  兩人閒聊幾句,各自散去。夏元璋回了春和盛,見常先生和傳傑正忙著,自己笑了,坐在櫃檯裡,面露得意之色,旁邊的傳傑恭敬地說:「掌櫃的,有好事兒?」夏元璋點頭說:「好事兒。昨兒對過兒吳掌櫃的繳槍了,不和咱們爭著做山貨生意了,入了咱的股,說了,以後想改做雜貨生意。嘻嘻。」傳傑說:「那好啊,這樣咱就少了個對手,生意也好做多了。」

  夏元璋有些飄飄然說:「你說咱元寶鎮,說起來也不大個地盤兒,你看這做山貨的造了多少家?不算咱們的春和盛,對過兒有福興祥,這條街還有乾聚號、德興裕、天合成、富連德……不下十家,還有日本人開的山田洋行也做山貨。為什麼一個鎮子這麼多做山貨的?關東山物華天寶,咱這元寶鎮地角好,背靠深山老林子,面對一馬平川的大甸子,天生是山貨聚散地,別說十幾家做山貨的,就是二十幾家也不夠做的。可這些年有些家生意做得不地道,要麼欺行霸市,要麼坑蒙拐騙,把咱元寶鎮的名聲搞得有點臭。我就是想把咱的生意做大做強,做個龍頭,把咱這行的規矩立起來,也算是造福一方吧。」

  傳傑說:「掌櫃的抱負真大,想得也長遠。元寶鎮現在的山貨生意這麼做,最後吃虧的是誰?不是貨主就是買主,市面忽高忽低忽冷忽熱,咱的風險也大,要是有個大家兒能挑起頭來維持秩序最好不過。我看了,將來能挑起這個頭來的非掌櫃的您莫屬。」夏元璋躊躇滿志地說:「這個日子不會太遠了吧?」他昂頭看著對過兒,內心一股豪氣,把眼光收轉回來,卻見方才在酒店裡見的那個長衫客人在自己鋪子前徘徊著。傳傑也瞅見了,說:「這個人不像本地人啊。」

  夏元璋說:「我和對過兒吳掌櫃的在林香園喝酒就看見過這個人。看他的舉手投足拿捏得恰到好處,不是出身官宦就是大家子弟,看樣是落魄了,遇到難事了。傳傑,你去把他請到客廳說話。」傳傑說:「掌櫃的,不認不識的請人家幹什麼?」夏元璋說:「這樣的人多結交些不吃虧,去吧。」傳傑答應了一聲出了店門。

  傳傑把人請了進來。巧雲給客人上茶。那人有些惶惑地說:「掌櫃的,您找我有事?咱們可是素昧平生啊!」夏元璋微微一笑說:「這位先生,您我不是初次謀面,在林香園咱們見過了。請問先生台甫?」那人愣了一會兒說:「哦,哦,哦,是的,是的。在下佟傳璽,字安國。」夏先生說:「我是這兒掌櫃的,夏元璋。」佟傳璽說:「久仰,久仰,夏掌櫃的找在下有何見教?」

  夏元璋說:「我看佟先生言談舉止落落不凡卻鬱鬱寡歡,似有難言之隱,是不是遇見什麼難事了?能不能對我說說,或許我會給您點幫助。」佟傳璽低下頭不說話,眼淚大滴地滾下臉頰。夏元璋大驚道:「佟先生這是怎麼了?有話請講,別流淚呀!」佟傳璽長歎一口氣說:「有道是鬚眉男兒有淚不輕彈,那是沒到傷心處,我實在是有難處,還是天大的難處。」夏元璋說:「佟先生有什麼難處何不說出來,也許我可以給您分憂。」

  佟傳璽說:「實不相瞞,在下是旗人,正黃旗,家父大清國的時候在京為官,官至三品。這不,皇上遜位了,和革命黨本也相安無事,可誰知道家父受人攛掇參與複國之舉,如今惹了官司被押在京城大牢。」夏元璋說:「哎呀,這可麻煩了。」

  佟傳璽說:「說的是啊!這不,前些日子家父托人捎來口信兒,說是如果使錢運動可免殺身之禍。家裡這幾年可以變賣的早已賣空了,哪裡還有錢財?情急之下我想起了家裡還有一棵珍藏多年的老山參,想拿出來換些錢財進京運動救家父一命。可是家父有話在先,寧肯赴死也不許出售此物。可作為人子豈能不救父命?出售又違父命,難啊!」

  夏元璋笑了笑說:「佟先生,我是做山貨生意的,恕我直言,一棵老山參就是出售所值幾何?也救不了你父親的命啊。」佟傳璽急了說:「你見過什麼?這棵山參本應該是進貢朝廷之物,是家父偶然所得,一直秘不示人。家父說了,若在前朝,皇上知道了就是殺頭之罪,現在拿出來也恐怕招來諸多麻煩。為什麼?因為找不到買家,它太值錢了!」

  夏元璋連連搖頭說:「恐怕言過其實,我做這麼些年的山貨了,什麼大貨沒看見過?山參值錢不假,也不至於沒人買得起呀!」佟傳璽被激怒了,說:「好好,我也不和你爭辯,東西就在我身上,信不信由您。」夏元璋說:「那就拿出來讓夏某養養眼?」佟傳璽猶豫再三,示意摒退他人。

  夏元璋回頭說:「傳傑,你到櫃上照看著,順便把門關上。巧雲,你也不用在這兒陪客了,屋裡歇著吧。」巧雲和傳傑退了出去。佟傳璽揭開包袱說:「夏掌櫃的請過目。」包袱裡是一個精緻的緞盒,打開緞盒,盒裡一棵酷似人形的老山參躺在那裡,須尾俱全,成色飽滿。夏元璋倒吸一口涼氣說:「啊!」

  佟傳璽說:「夏掌櫃的,七兩為參,八兩為寶,我這件東西可以吧?」夏元璋掏出手絹擦著額頭的汗,眼裡卻冒出貪婪的光芒說:「可以可以,佟先生打算怎麼處理?」佟傳璽說:「出售肯定是不會的,就是出售也不會找到買家,我說這東西無價不為過吧?」夏先生說:「不為過,不為過,那您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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