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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吃了飯,來福邊喂馬邊朝屋裡瞅。鮮兒已經躺在炕上了。那文坐在椅子上,抱著肩膀就是不睡覺。鮮兒勸道:「小姐……」那文煩躁地說:「得了,得了,以後別小姐了,有這麼倒楣的小姐嗎?唉,現在咱倆都一樣了,到了我舅家,你要是還小姐小姐地叫著,哪還像個逃難的?以後就把『小』字省了吧。」鮮兒說:「姐,你就這麼靠到天亮?好歹上炕睡會兒,要不道上挺不住的。」那文哭嘰嘰地說:「鮮兒,我實在聞不了被窩上的味兒,一聞就噁心,就想吐。」

  來福不知從哪裡端來一盤燒雞,還提著一壺酒進來了,說:「大小姐,這下好了,我弄了只雞,還有一壺酒,你們吃點喝點。」那文眼珠子鋥亮,叫道:「鮮兒,起來,咱姐兒倆喝一壺。」鮮兒說:「姐,我吃飽了,你慢慢享用吧。」那文嗔道:「你這個人,敬你不知道是敬,要是擱在王府裡,你能和我一個桌吃飯?一個炕上睡覺?過來,陪姐吃。」

  那文伸著蓮花指,優雅地撕著雞肉送到嘴裡香甜地嚼著,喝一口酒說:「嗯,這雞的味道還成,有點溝幫子燒雞的意思,就是火候老了點。酒是什麼味兒呀,泔水一樣,你嘗嘗。」鮮兒喝一口酒說:「嗯,味兒是不太好。」那文說:「在府裡,那喝的是什麼酒呀,透瓶兒香,都是自己家酒作坊釀的。吃的是什麼?哪一頓不是山珍海味?完了,那樣的日子一去不回頭嘍!這叫什麼?這就叫落魄的鳳凰不如雞,虎落平陽遭犬欺!」

  鮮兒說:「好了,別提以前了,咱現在是秦瓊賣馬,講究不得了。」那文說:「鮮兒,你到我家有八個年頭了吧?想沒想起來咱倆是怎麼認識的?」鮮兒說:「怎麼想不起來?那時候我從山場子下來,掙的那點錢都叫人家搶了,沒處投靠,到處流浪。」那文說:「可不,那一天我和額娘串親戚回來,車上看見你作索得像個叫花子,拄著棍子一邊走一邊唱,唱的什麼來?」鮮兒說:「好像是月牙五更。」那文說:「對,就是月牙五更,是不是這麼唱的?我唱給你聽聽。」說著唱了起來。

  一更裡進繡蘭房,

  櫻桃口呼喚梅香,

  銀燈掌上,

  燈影沉沉我把那個門關上……

  鮮兒說:「都說女愁哭,男愁唱,我愁起來就想唱。」那文說:「那時候我家裡不缺丫頭,聽你唱迷了,我就央及額娘收你當丫頭,你直給我磕頭謝恩呢。」鮮兒說:「我那時候走投無路,幸虧你收了我,要不還不知道現在還在哪兒流浪呢。姐,你舅舅家在哪兒呀?」那文說:「三江口的元寶鎮。」

  鮮兒睜大了眼睛說:「哪兒?元寶鎮?」那文說:「對呀,你那兒也有親戚?」鮮兒愣了半晌說:「姐,我不能跟你去了。」那文說:「怎麼了?那兒有吃人的老虎啊?」鮮兒說:「唉,我以前對你說的,沒過門的女婿就是奔元寶鎮放牛溝找他爹的,我沒臉見他們了。」那文說:「咱是到元寶鎮,又不去放牛溝,怕什麼?你實在怕他們知道,我給你改個名,咱住在我舅家的深宅大院,誰知道?」鮮兒說:「我還是不想去,想去我早就去了。」

  那文哭著說:「鮮兒,好妹妹,你就忍心半道把我撇了?從我額娘去世以後,除了阿瑪我身邊沒有別的親人了,你就是我的親妹妹,我求求你了,跟著我吧!」說著越哭越傷心。鮮兒被她哭得心軟了,說:「好了,別哭了,我跟著你。哎,你給我改個什麼名?」那文破涕為笑:「我就知道你不能撇了我。改個什麼名?就叫秋鵑吧。」鮮兒說:「嗯,這個名挺鮮亮的。」她不由得打個哈欠說,「瞌睡了。」那文說:「我也瞌睡得不行了,睡吧。」鮮兒吹滅油燈。

  來福湊近房門前,仔細地聽著屋內的動靜。聞聽兩人睡熟,他輕輕推開房門進屋。提起那文隨身帶著的大包裹,隨手將房門輕輕關上,躡手躡腳地離去。

  烈日炎炎,聒噪的蟬聲陣陣傳來,更讓人燥熱煩亂。距元寶鎮不遠的土路上,鮮兒在前邊走,穿著旗袍的那文一瘸一拐地落在後邊,呼喊道:「秋鵑,你不能慢點走?坐下歇會兒吧,累死我了,腳上都起泡了。」鮮兒坐在路邊大石頭上等著那文。那文趕上來,哭咧咧地說:「來福這個該死的奴才,把咱的東西都卷跑了,沒有車馬咱什麼時候能到元寶鎮啊?」鮮兒沒好氣地說:「就你這個走法,沒有半年走不到。」

  那文哭著說:「秋鵑,我的命怎麼就這麼苦啊?我現在死的心都有了,活夠了!」鮮兒說:「閉死你這張臭嘴!瞎說什麼!這點苦就受不了啦?你這樣的人就該送到山場子做木幫,累你個半死,像熊瞎子似的蹭一身松樹油子,來個風水不透,要不然,遭罪的日子還在後頭!」那文的嘴咧得像個瓢,抹著眼淚說:「秋鵑,你說你現在哪像個丫頭。」鮮兒說:「我本來就不是丫頭了。」那文說:「也不像姐妹。」

  鮮兒說:「那像什麼?」那文又咧著嘴哭了,說:「你像我的主子,我像你的奴才,咱倆翻了個個兒。」鮮兒說:「你要是嫌委屈我走,我可不願意給你當主子!哪有奴才把主子累得要死要活的?」那文慌了,忙說:「別,你別走,我說錯了還不行嗎?」鮮兒緩過臉來說:「姐,你別往心裡去,我這是心焦的。咱這樣走也不是個事兒。」她打開包袱,拿出自己的衣服說,「把你的旗袍脫了,換我的。你穿這一身怎麼走道啊?一步一扭,踩螞蟻蛋啊?量身段兒啊?也得有人看啊!」

  那文嘟著嘴說:「我不換,我是格格,怎麼能穿下人的衣服呢?」鮮兒說:「我說你怎麼還在做夢呢?現在是民國了,沒有格格了!你說你穿這一身,咱沒人走的道不敢走,路上不敢起早貪黑,也不是事呀。昨兒不是你扭呀扭的,腚後哪能招了一大幫老爺們兒,蒼蠅似的趕也趕不走。」那文無奈地說:「好吧,聽你的。」

  兩個人拖著疲憊的身體終於趕到了元寶鎮。在一座大宅院前,那文領著鮮兒敲門。門開了。

  那文、鮮兒進了院,一個老者對那文說:「你們找關德貞哪?他把這房子賣給我了,搬走了。」那文立馬驚呆,嗚嗚哭了,說:「啊?他搬走了?搬哪兒去了?」老者說:「聽說搬到柳樹溝去了。姑娘是他什麼人?」那文說:「我是他外甥女。」老者說:「投奔他來了?」那文點頭。老者說:「唉,你投錯地方了。按理說我不該說他的壞話,可你這個舅舅實在不咋的,萬貫家產叫他作索光了,都是叫口大煙累的。你去柳樹溝找找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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