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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朱開山聽著大鼓勾起了滿腔的悲壯,不覺已是兩腮滿淚。冷不丁的,一隊清兵進了酒館。唱大鼓的噤了聲,收拾起大鼓溜了。朱開山慌忙把頭埋下去。清兵巡查一圈,帶隊的問老闆娘大黑丫頭說:「有沒有閒雜人等?」

  大黑丫頭說:「沒有,這些人都是來淘金的,老人兒都認識,新來的都在金櫃填冊報名了。」帶隊的說:「有可疑人等要報官,不許隱瞞!」大黑丫頭說:「一定,一定!」

  清兵隊走了。大黑丫頭湊過來與朱開山搭訕說:「這位大兄弟,才來的?」朱開山說:「嗯。」大黑丫頭說:「貴姓大名?」朱開山說:「免貴姓朱,朱老三。」大黑丫頭探詢說:「和戲文裡唱的朱開山是本家吧?」朱開山說:「不敢當,草民一個。」大黑丫頭說:「老家哪旮旯的?」朱開山說:「元寶鎮。」

  大黑丫頭說:「聽口音祖籍是山東的吧?」朱開山一笑說:「哦?聽出來了?唉,我打小跟老爹闖關東,早是沒家的人了。」大黑丫頭說:「大兄弟好酒量,姊妹陪你喝兩盅,賬算我的。」一擺手,老果子又送來酒菜。

  朱開山說:「不好意思,讓老闆破費了。」大黑丫頭說:「有啥呀!我就喜歡和你這樣的爺們兒交往。」朱開山說:「我有啥呀?一個窮淘金的,不值得交往。」大黑丫頭說:「你和別人不一樣。」朱開山警覺地說:「哦?哪兒不一樣?你說說。」大黑丫頭說:「一時半會兒還說不清楚,反正不一樣。來,喝酒,一口悶了!」

  兩人推杯換盞飲得痛快。朱開山酒勁上頭,連呼「痛快」。

  他的臉紅紅的,更襯顯出濃眉大眼的俊爽勁兒來,大黑丫頭不覺有點兒心迷。朱開山卻問:「老闆娘,打聽個人,有個叫賀老四的認得嗎?」大黑丫頭一驚:「賀老四?他是你啥人?」朱開山說:「不是我啥人,有個朋友認識他,托我打聽他的消息。」

  大黑丫頭小聲地說:「這人沒了。」朱開山問:「沒了?為啥?」大黑丫頭說:「說法可不少。有人說是為了跟人家爭一個女人被人捅死了,也有人說他的金坑被人霸佔了,這個賀老四仗著有一身好武藝,領著一夥弟兄和人家逗棒,敗了,兩邊都死了不少人。」大黑丫頭望著朱開山又說,「有種說法更神,說官府占了賀老四的金坑,讓賀老四交出五道溝的金脈圖來,賀老四堅決不交,便被人砍了。賀老四臨死說,要對得起和他一起合夥開金場的兄弟。金脈圖他咽到肚子裡去了……」朱開山轉過頭默默地望著窗外。

  大黑丫頭說:「官府早就把網給架好了,就等著賀老四那個合夥人鑽進來,從他嘴裡摳出五道溝的金脈圖來,他來了也活不了,聽說賀老四把這兒的金脈圖都告訴他了,這兒的沙金只有他倆知道。」朱開山說:「那死就白死了?」大黑丫頭說:「這兒的規矩你真的不懂啊?當然是白死了!民不舉官不究,就是報了官,衙門也不打這種官司。」朱開山說:「哦!那後事誰給料理的?」大黑丫頭說:「都是金把頭料理。大兄弟,不說那些死鬼,沒意思。再來一壺?」

  朱開山的舌頭硬了,說:「不能再喝了,回去,回去睡覺。」大黑丫頭說:「大兄弟,擱我這兒睡吧,炕上寬綽哪。」朱開山說:「不行,喝了你酒還占你的便宜,那還是人嗎?」絆絆磕磕地出了酒館。大黑丫頭過來攙扶,說:「你這個人,咱倆不都得便宜嗎?走就走,我送送你。」朱開山推拒說:「不用……」朱開山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望著大黑丫頭說:「你是今年才在這裡開酒館的?」大黑丫頭一愣說:「這麼說你去年在這兒淘過金?」朱開山自知失言,搖搖晃晃地朝前走去。

  金場附近有一片亂葬崗子,埋葬著為了金子死去的人們,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墳丘上雜草叢生。朱開山邁著醉仙步扒拉著草叢尋看著。一堆黃土中,賀老四的墓碑赫然在目。朱開山默默地看著,良久,雙膝一跪說:「兄弟啊……兄弟,你到底是怎麼死的?你給我留句話呀!我要替你報仇!我一定要走出金溝,把你的家小安頓好……」朱開山嗚咽著,悲愴的哭聲在夜裡直指夜空,讓聽見的人更生寒意。悲醉相加,朱開山竟仰躺在地渾然不知。一直跟著他的大黑丫頭過來了,把他背起來,向金夫木屋走去。

  次日早晨,陽光射進金夫木屋裡。金夫們紛紛起炕了,朱開山坐在門口默默地吸著煙,望著遠處的群山。

  大金粒說:「喂,老朱,過來!」朱開山謙恭地過來問:「頭兒,有啥吩咐?」大金粒說:「給我把尿罐子倒了,臊烘烘的。」金夫們也起哄說:「對,老朱,你起得早,給大夥的尿罐子都倒了吧。」牛得金看不下去了,說:「你們欺負老實人幹啥?」朱開山忍氣吞聲,端起尿罐子要倒。大金粒壞笑著說:「老朱,你先等會兒,我又來尿了,別動,給我接接尿。」朱開山強忍羞辱,端起尿罐子給大金粒接尿。大金粒不依不饒地說:「媽拉個巴子,別站著呀,讓我怎麼尿?你不會跪下?跪下接!」朱開山眼睛紅了,死死地盯著大金粒。小金粒看不過說:「哥,你咋就是和老朱過不去呢?他扒你祖墳了?老朱,別搭理他!」大金粒蠻橫地說:「我就是要和他過不去!咋了?他是你爹呀?我看著他就煩!像是會點兒啥似的。」

  正僵持著,大黑丫頭走進屋來,見狀說:「咋的?大金粒,又欺生了?你給我老實點!就你這把渣渣,真動起手來,兩個綁起來也不是老朱大哥的個兒。」

  大金粒不忿:「沒那事兒!黑瞎子個兒倒大了,還不是吃貨一個?不服就出去撂跤。」大黑丫頭說:「呵!還說不服你了!老朱,你也是個軟蛋,就憑你五大三粗的,咋叫這麼個崽子欺負了?不敢教訓教訓他?要是撂給我,早就給他造個大花臉。」

  朱開山說:「伺候頭兒也是應該的。」大黑丫頭說:「你說你除了種地沒幹過別的,我就不信,看你兩步走像是有一身功夫,咬人的狗不露齒,你是真人不露相吧?」朱開山說:「我哪會功夫?真的,就會種地。」大黑丫頭說:「不信!我敢保證,你殺過人。」朱開山說:「你可別亂說,我連雞都不敢殺。」

  大黑丫頭一把扯開朱開山的衣領說:「唬誰呀!你這脖子上的刀疤哪兒來的?」朱開山說:「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我老婆是個醋罎子,有一回,我看一個女叫花子可憐,就領家去了。誰知道老婆醋性大發,非說我和叫花子有一手。我分辯了幾句,老婆舉起菜刀就給了我一傢伙,嘿嘿,沒躲得及。」大夥哄笑。

  牛得金說:「老朱,你就那麼怕老婆?」朱開山說:「嘿嘿,我老婆長得俊,不怕點兒行嗎?」大夥笑翻了天。大黑丫頭笑了笑,轉身走了,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盯著朱開山,甩了一句話說:「老朱大哥,老金溝是很深,可是一個人要裹得住自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朱開山笑了笑。大黑丫頭小聲地說:「你渾身有股氣,像賀老四!」朱開山一驚說:「你認識賀老四?」大黑丫頭一笑說:「我哪認識,我只是聽人說過。賀老四身上有股氣,隔著老遠就覺得寒氣逼人,你也有!」她又笑了笑,走了。朱開山望著她的背影,頓生疑慮。

  3

  文他娘始終記著朱開山的交代,在他走後不久就領著傳武、傳傑來到夏元璋家。

  夏元璋對文他娘說:「老朱嫂子,收不收咱先兩說著,我得考考看。」文他娘說:「合情合理,考吧。」夏元璋拿來文房四寶:「傳武、傳傑,你們兩個都給我寫篇字兒。」

  傳傑笑著說:「好來。」傳武卻磨磨蹭蹭。傳傑的字寫得十分漂亮,還是一首古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傳傑得意洋洋地把字拿給夏元璋看。夏元璋看著不住地點頭說:「好,年紀不大字倒寫得老到,臨過歐體,不錯。」文他娘說:「這孩子成?」夏元璋說:「成。傳武,你寫完了嗎?」傳武使出好大的力氣寫出自己的名字,遞給夏元璋。夏元璋看著歪歪扭扭的「朱傳武」三個字,直搖頭。夏老爺子接過字說:「我也看看。」不料看過笑噴了口,說:「傳武啊,你還是哥哥呢,這幾筆字委實讓人不敢恭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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