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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


  兩個人的表情不盡相同,眼神裡卻似乎有無數的話要說。

  老天爺好似一個詼諧的俳優。現在的天氣,就像十二個時辰之前兩人初次見面時一樣晴朗清澈。可有些東西,已經永遠發生了改變。

  自從張小敬在酉時離開靖安司後,兩個人只見過一次,且根本沒有機會詳細相談。雖然彼此並不知道對方具體經歷了什麼事,但他們相信,如果沒有對方的努力,長安城將會是另外一副樣子。

  兩人從來不是朋友,但卻是最有默契的夥伴。他們再度相見,沒有噓寒問暖——現在還不是敘舊的時候。

  「我要去東宮藥圃,太子是背後一切的主使。」李泌簡明扼要地說道。他的語氣很平靜,可張小敬看得出來,他整個人就像太上玄元燈樓一樣,就快要從內裡燃燒起來。

  一聽到這個地名,張小敬獨眼倏然睜大,幾乎要從馬上跌下來。李泌抖動韁繩,正要驅馬前行,卻被張小敬攔住了。

  「不要去,並不是他。」張小敬的聲音乾癟無力。

  李泌眉頭輕挑,他知道張小敬不會無緣無故這麼說。

  「蕭規臨死前留下一句話,一句會讓長安城變亂的話。」

  「是什麼?」

  張小敬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仰起頭來,向著東方望去。此時豔陽高懸青空,煊赫而耀眼,整個長安城一百零八坊都沐浴在和煦的初春陽光下。跟它相比,昨晚無論多麼華麗的燈輪都變得如同螢火一樣卑微可笑。

  李泌順著張小敬的視線去看,在他們站立的永崇宣平路口東側,是那一座拱隆于長安正東的樂游原。它寬廣高博,覆蓋宣平、新昌、升平、升道四坊——東宮藥圃,正位於樂游原南麓的升平坊內。春日已至,原上鬱鬱蔥蔥,尤其是那一排排柳樹,在陽光照拂之下顯露出勃勃綠色。

  「只消再來一陣春風,最遲到二月,樂游原便可綠柳成蔭了。」張小敬感歎道。

  「你到底想說什麼?」李泌不耐煩地追問。

  張小敬歎了口氣,緩緩吟出了兩句詩:「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一聽到這個,李泌整個人霎時僵立在馬上。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長安上至老翁下到小童,誰不知道,這是賀知章的《柳枝詞》。身為長安的不良帥,在這一個詩人雲集的文學之都辦案,不懂點詩,很難開展工作。所以蕭規一吟出那兩句詩時,張小敬立刻判斷出了他說的是誰。

  可這個揭示出的真相,未免太驚人了。

  負責長安策防的靖安令,居然是這一切的幕後主使?這怎麼可能?

  張小敬一直對此將信將疑,以為這只是蕭規臨死前希望長安大亂的毒計。可當他一聽到李泌說要趕去東宮藥圃時,便立刻知道,這件事極可能是真的。蕭規在臨死之前,並沒有欺騙他的兄弟。

  「東宮藥圃……東宮藥圃……我怎麼沒想到,這和東宮根本沒什麼關係,明明就是為了方便賀監啊。」李泌揪住韁繩,在馬上喃喃自語。

  東宮藥圃位於升平坊,裡面種植的藥草優先供給東宮一系的耆宿老臣。賀知章的宅院設在宣平坊,初衷正是方便去藥圃取藥——自然也方便跟留後院接頭。他被東宮這兩個字誤導,卻沒想到與這裡關係最密切的,居然是靖安令。

  「沒想到……這一切的背後,居然是賀監。他圖什麼?他憑什麼?」張小敬實在想不通。

  現在回想起來,賀知章在靖安司中,確實對李泌的行事有諸多阻撓。雖然每一次阻撓,都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從效果來看,確實極大地推遲了對突厥狼衛的追查。

  可是這裡,有一個說不過去的疑點。

  「我記得賀監明明已經……呃,重病昏迷了啊。」

  張小敬別有深意地看向李泌。

  十四日午正,李泌為了獲得靖安司的控制權,用焦遂之死把賀知章氣病回宅去休養。然後在申正時分——即張小敬被右驍衛抓走之後——李泌前往樂游原拜訪賀知章,希望請他出面去和右驍衛交涉,但遭到拒絕。

  接下來在那間寢室發生的事,就顯得撲朔迷離了。

  對外的說法是,賀知章聽說靖安司辦事遭到右驍衛阻撓,氣急攻心,昏迷不醒。李泌借此要脅甘守誠,救下張小敬。可張小敬知道,在李泌的敘述裡存在著許多疑點,賀知章絕不會為自己的安危這麼上心,他突然昏迷不醒,只有一個原因——李泌。

  華山只有一條路,巨石當道,想上去就得排除掉一切障礙。

  「你確定他真的昏迷了?」張小敬問。

  李泌注意到張小敬的眼神,冷冷道:「藥王的茵芋酒雖是奇方,可一次不宜飲用過多,否則反會誘發大風疾。」

  這算是間接肯定了張小敬的疑問。

  張小敬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幅驚人的畫面。賀知章氣喘吁吁地躺倒在床,而李泌手持藥盞,面無表情地把黃褐色的藥湯一點點灌進去,然後用枕頭捂住他的嘴,等著病情發作。賀知章的手開始還在拼命舞動,可後來慢慢沒了力氣……

  「你確定他不是偽裝騙你?」張小敬問。

  李泌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他現在像是一尊臉色灰敗的翁仲石像,渾身一點活力也沒有。半晌,李泌方才緩緩開口道:「我記得你問過姚汝能一個問題:倘若舟行河中,突遇風暴,須殺一無辜之人祭河神,餘者才能活命,當如何抉擇?你的回答是殺——我的回答也一樣。」

  李泌這一番話,張小敬幾乎在一瞬間就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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