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長安十二時辰 | 上頁 下頁
一五七


  張小敬悄悄彎下膝蓋,蓄起力量,想趁局面再亂一點,好對蕭規發起突襲。可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一聲弩弦擊發的聲音,然後那率先喊出口號的官員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腦門多了一支弩箭。

  蕭規放下弩機,一臉的不耐煩。大殿內的叫喊聲霎時安靜下來,飛濺的血花,讓他們重新認識到了死亡的可怕。那可是一位四品大員,是跺跺腳能震動京城的人物,可他就這麼死了,死得如同一條狗。

  剛才永王墜樓,大家只是聽見慘叫,現在這人可是真真切切死在了身邊,一下子,所有人都被震懾住了。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一個人影猛然沖到蕭規面前,趁著他的弩箭未能上弦之際,發起了攻擊。蕭規猝不及防,只覺得腦袋被一根玉笛砸中。玉笛應聲而碎,可蕭規也被撞得迷糊了一刹那。那人趁機纏了上來,一拳砸中他的小腹。

  直到幾個彈指之後,大殿內的人才看清楚,那道黑影,居然是天子本人。周圍的蚍蜉都驚呆了,都不敢發箭,以防誤傷了首領,只能看著這兩個人扭成一團。

  天子的搏擊之道頗為高明,蕭規一時之間居然被壓制到了下風。

  承平的日子太久了,大家似乎已經忘記,這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年輕時也曾經是一位弓騎高手,慣于驅馬逐鷹,飛箭射兔。在唐隆、先天兩場宮廷政變之中,他曾親率精銳,上陣廝殺,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雖然如今天子年逾六十,可年輕時的底子還在。包括蕭規在內所有人,都把他當成一個年老體衰的老頭子。可骨子裡與生俱來的烈性,不會輕易被美酒所澆熄。

  兩個人打了幾個回合,蕭規到底是老兵,慢慢調整好節奏,開始逐漸扳回局面。天子氣喘吁吁,很快已是強弩之末。蕭規正要發起致命一擊,忽然身子一個趔趄。

  适才的爆炸聲衝擊了整個宴會大殿,滿地皆是狼藉。蕭規的右腳恰好踩進一個半開的黑漆食盒,整個身子歪斜了一下。天子覷中了這絕無僅有的一個機會,拎起腰間蹀躞帶上的一把小巧的象牙柄折刀,狠狠捅進蕭規的右眼。

  蕭規發出一聲痛苦的慘叫,急速後退。天子捅得太急了,連繫繩都來不及從蹀躞帶上解下來,被蕭規反拽著朝前沖去。兩個人一起撞翻禦席,沿著斜坡滾落下來,通天冠和弩機全摔在了地上。

  張小敬意識到自己的機會到了,飛身而上,想去抓住蕭規。可天子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見他靠近,格外警惕,抓起一個唾壺沖他丟去。張小敬閃過,急忙低聲說了一句:「陛下,我是來幫你的!」可天子的回答,則是再丟過來一柄割肉的叉子。反正地面亂七八糟,什麼都能撿得著。

  這不能怪天子,張小敬先打昏陳玄禮,又殺死永王,恐怕誰都不會把他當自己人,只當他是來幫蕭規的。

  如果張小敬是全盛時期,對付十個天子都不在話下。可他現在太衰弱了,反應速度明顯下降,只能一邊躲閃,一邊靠近。張小敬心中一橫,實在不行,就只能先把天子打昏。

  他正想著,旁邊那老宦官突然伸開雙臂,死死抱住了張小敬的腿腳。張小敬要抽開,卻根本掙扎不開。天子趁機沖過來,用那一把象牙柄折刀刺中了張小敬的咽喉。

  刀尖已經刺破了外面一層薄薄的皮膚,只要再用半分力度,便可擊斃這個襲擊宮城的巨魁。

  可天子還未及用力,便聽大殿中響起一聲女子的尖叫。天子臉色陡變,手腕一顫,這一刀竟沒有刺下去。

  蕭規站在十幾步開外,右眼鮮血淋漓,左手狠狠扼住了一個身穿坤道袍女子的纖細脖頸。

  「太真!!!」天子驚叫道。

  李泌站在徐賓的屍身面前,久久未能言語。

  徐賓是他在戶部撿到的一個寶。他籌建靖安司之時,從各處抽調人手。諸多衙署陽奉陰違,送來的都是平時裡不受待見的文吏,無論脾性還是辦事能力,都慘不忍睹。李泌大怒,請了賀知章的牌子,毫不客氣,全部退回。

  唯一一個留下來的,正是戶部選送的徐賓。

  這個人年紀不小,可對官場一竅不通,在戶部混得很差,不然也不會被送過來。李泌發現他有一個優點,記憶力驚人,只要讀過的東西尤其是數字,過目不忘。這樣一個人才,恰好能成為大案牘之術的核心。

  於是,在李泌的悉心培養之下,徐賓很快成為靖安司裡舉足輕重的一員。這人不善言辭,態度卻十分勤懇,整個長安的資料,都裝在他的腦袋裡,隨時調閱,比去閣架翻找要快得多。靖安司有今日之能力,與徐賓密不可分。李泌知道徐賓家裡還有老母幼兒,曾向他親口允諾,此事過後,給他釋褐轉官。

  可現在,這一切都成了浮雲。

  此時徐賓躺在榻上,頭折成奇怪的角度,雙目微閉。他太怯懦了,即使死得如此冤屈,都不願瞪向別人,而是選擇了垂頭閉目。

  李泌閉上眼睛,鼻翼抽動了一下,把本來湧向眼眶的液體吸入鼻腔,發出呼嚕嚕的聲音,有一種輕微溺水的痛感。他和徐賓只是上下級,連朋友都不算是,可他卻感到格外悲傷。這不只是為了徐賓,而是為了所有在今天付出犧牲的人。

  李泌強忍著內心的翻騰,伸出手去,把徐賓的頭扳正,然後將他的雙手交叉擱於小腹,讓他看起來好似熟睡一樣。「對不起……」李泌在心裡默念著。

  他輕輕將被子拽起來,想要蓋住徐賓的面孔,可蓋到一半,胳膊忽然僵住了。李泌睜大了眼睛,發現徐賓的手指有些古怪,他再湊近了仔細看,發現徐賓指甲裡全是淡灰色的牆泥。

  京兆府掌京城機要,所以牆壁尚白,只是塗灰的年頭一長,便會轉成淡淡灰泥。李泌急忙繞到床榻的另外一側,借著燭光,看到在貼牆的一側,有些許指甲刮成的抓痕。

  李泌之前問過,徐賓神志未完全清醒,身體動不了,但可以做簡單對話。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兇手進入屏風,與徐賓交談。徐賓在談話期間覺察到了不妥,可無法示警或逃離,只得悄悄用指甲在牆上留下痕跡,然後被滅口。

  無論是突厥狼衛還是蚍蜉,都沒有殺徐賓的理由。看來兇手是徐賓的熟人,搞不好。正是那個一直沒捉到的內奸。

  李泌蹲下身子,把燭臺貼近牆壁。設廳的牆壁很厚實,抓痕太淺,而且筆劃潦草。李泌看了半天,只能勉強分辨出是兩個字,第一個是「四」字,第二個似乎沒寫完,只勉強能看清是「日」字。

  四日?元月四日?還是去年某一個月份的四日?那一天,莫非發生了什麼事,能聯想到兇手?可為何他不直接寫兇手名字,豈非更方便?

  無數疑問在腦中盤旋,李泌霍地站起身來,把燭臺輕輕擱在旁邊。

  他退出屏風,立刻召集相關人等,發出了兩道命令:「拘押在此看守的士兵,同時封閉所有大小門口,禁止任何人出入京兆府。」他停了一下,發覺第二個命令不太合理,於是修改成了「禁止原屬靖安司身份的官吏出入京兆府」。

  那個內奸,一定原來就是靖安司的人,那麼其他人便不必有嫌疑了。

  這兩個命令得到了迅速執行。看守屏風的兩名士兵,被自己的同袍死死按住,押去了僻靜的房間等待審訊。同時有更多士兵前往京兆府內外出入口,取代了原來的守衛。

  這是絕對必要的措施,那個內奸的破壞力實在太大,李泌可不希望做事的時候還被人拿刀子頂在背心。現在的京兆府已經成了一個滴水不漏的大甕,至於如何從水裡撈起鱉來,就看他的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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