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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張小敬對那些騷動置若罔聞,他直起身來,把視線投向禦席。蕭規抓著天子的臂膀,欣慰地朝這邊喊道:「大頭,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我來晚了。」他簡短地說道。

  「來,來,你還沒覲見過天子吧?」蕭規大笑道,把天子朝前面拽了拽,像是拽一條狗,這引起後者一陣不滿的低哼。蕭規冷笑一聲:「陛下,微臣與您身份之別不啻天壤,不過你我尚有一點相同——我們都只有一條命。」

  天子沒奈何,只得勉強向前挪了一步。

  張小敬仰起頭來,緩緩地朝著他和天子走去。

  上一次他離開蕭規,是藉口去抓毛順。現在毛順、魚腸和兩名護衛都死了,蕭規並不知道他在燈樓裡幾乎壞了蚍蜉的大事,仍舊以為他是自己人。所以,若要破開這一局,張小敬別無選擇,只能繼續偽裝成蚍蜉,為此他不惜襲擊陳玄禮。

  只要不讓蕭規起疑心,伺機接近,將其制伏,其他蚍蜉也就不是威脅了。

  這個舉動最大的風險是,稍有不慎,就會造成天大誤會,再也無法翻身,可他沒別的辦法。

  張小敬一級一級朝上走去,距離禦席越來越近。這還是他第一次近距離地觀察天子,那是一個六十歲的微胖老者,劍眉寬鼻,尖頜垂耳,看他的面相,年輕時一定英氣逼人。禦宇天下三十多年,讓他自然生出一股威嚴氣度,即使此時被蕭規挾持,仍不失人君之威。那一雙略有渾濁的眼裡,並沒有一絲慌亂。

  是這個人,讓整個大唐國力大盛,悉心營造出開元二十年的盛世之景;也是這個人,讓大唐的疆域擴張到了極限,威加四海。但也是這個人,間接創造出了蚍蜉這麼一頭怪物。

  張小敬距離蕭規和天子還有十步,再近一點,他就可以發起突襲了。

  走到第八步,他的肌肉微微繃緊,努力地榨出骨頭裡的最後一絲力量,要突然發難。這時蕭規忽然開口:「對了,大頭,你等一下。」

  張小敬只得停下腳步。

  「我給你準備了一份禮物,拿去吧!」蕭規做了個手勢,一個蚍蜉沖進賓客,從裡面揪住一個人,摔在張小敬的眼前。

  張小敬定睛一看,躺倒在地瑟瑟發抖的,是一個頭戴折羅巾的錦袍貴公子,凸額團鼻,脖子始終歪斜著——正是永王李璘。

  兩人三目相對,一瞬間把張小敬拉回去年十月的那一幕。

  §第二十章 卯初

  天寶二載十月七日,午正。

  長安,萬年縣,靖恭坊。

  一股濃烈刺鼻的血腥味彌漫在整個馬球場上,那些矯健的西域良馬都焦慮不安,不停踢著蹄子,踏起一片片黃色塵土。

  張小敬站在球場中央,喘著粗氣,那一隻獨眼赤紅如瘋獸。在不遠處,地上丟著一把長柄陌刀,旁邊一匹身材巨碩的良馬躺倒在地,宛若肉山。它的脖子上系著彩帶,尾束羽繩,彰顯出與眾不同的地位,可惜它的腹部多了一道大大的刀口,鮮血從軀體裡潺潺流出,滲入黃土,很快把球場沁染成一種妖異的朱磦之色。

  此時他的左手,正死死揪著永王李璘的髮髻,讓這位貴胄動彈不得。永王驚恐地踢動著雙腿,大聲喊著救命。

  球場四周已經聚集了許多人,有來打馬球的公子哥,有永王府邸的僕從護衛,有球場附近的民眾,還有剛剛趕到的大批萬年縣不良人。可是他們投鼠忌器,誰都不敢靠近,誰敢保證這個瘋子不會對永王動手?

  張小敬低下頭,睥睨著這位貴公子:「聞無忌死時,可也是這般狼狽嗎?」

  「我不知道!我不認識他!!」永王歇斯底里地喊道。

  他到現在仍未從剛才的震驚中恢復。他本來正高高興興打著馬球,突然,一個黑影沖入球場,帶著滔天的殺意,用一柄巨大的陌刀斬殺了自己心愛的坐騎,然後把自己死死按在地上。球友們試圖過來救援,結果被乾淨俐落地殺掉了兩個人,其他人立刻嚇得一哄而散。

  永王沒見過這個獨眼龍,心裡莫名其妙。直到獨眼龍口吐「聞無忌」的名字,他才真正害怕起來。

  張小敬的刀晃了晃,聲音比毒蛇還冷徹:「在下是萬年不良帥,推案刑訊最在行不過。既然已查到了這裡,永王殿下最好莫要說謊。」永王被這個威脅嚇住了,他能感覺得到,這尊殺神什麼都幹得出來。他停了停,急忙道:「我真不知道!」

  張小敬面無表情地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竹管,強行倒入永王口中,永王只覺得一股極苦的汁液順著咽喉流入胃中,然後張小敬用一塊方巾緊緊罩在他嘴上。

  他嗚嗚直叫,試圖掙扎。張小敬一拳打中永王肋部:「莫擔心,這是魚腥草和白薇根熬制的催吐湯,隨便哪個藥鋪都常備,是救中毒者的良方,嗯……不過若是嘴上有東西擋著,就不一樣了。」

  仿佛為了證明張小敬所言不虛,永王忽然弓起腰,劇烈地嘔吐起來。胃中的粥狀消化物順著食管反湧到嘴邊,正要噴瀉而出,卻被嘴前的方巾擋住,重新流回去,其中一部分進入呼吸道,嗆得永王痛不欲生。

  一邊是胃部痙攣,不斷反湧,一邊是口中不泄,反灌入鼻。兩下交疊,讓永王涕淚交加,無比狼狽,甚至還有零星嘔吐物從鼻孔噴出來。如果再這麼持續下去,很有可能會被活活嗆死。

  張小敬看差不多了,伸手把方巾解下,永王如蒙大赦,趴在地上狂吐了一陣,這才消停。張小敬冷冷道:「這叫萬流歸宗,乃是來俊臣當年發明的刑求之術,來氏八法之中最輕的一種。若殿下有閒情,咱們可以一樁一樁試來。」

  這傢伙居然打算在眾目睽睽之下,對一位皇子用刑?永王終於確定,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對瘋子,權勢和道理都沒用處,只能乖乖服軟。

  「我,我說……」永王的咽喉裡火辣辣的,只能啞著嗓子說。

  「從頭講。」

  原來在天寶二載七月七日,永王偶爾路過敦義坊,恰好看到聞染在院子裡擺設香案,向天乞巧。他見到聞染容貌出眾,就動了心思。回到府邸,永王跟心腹之人聊了幾句,就把這事拋在腦後。後來過了幾日,心腹興沖沖地來報,說不日便可將聞染買入王府為奴,永王才知道這些人把事給搞大了。

  「本王垂涎聞染美色不假,但絕無強奪之心。實在是熊火幫、萬年縣尉那些人有心討好,肆意發揮,這才釀成慘禍,絕非我的本意啊!」

  張小敬一聽便明白了。這種事實在太多,上頭也許只是無意一句,下面的人卻會拿出十倍的力氣去推動。恐怕熊火幫是早看中了聞記的地段,這次借永王的招牌,把一樁小事硬生生做到讓人家破人亡。

  「本王也狠狠責駡過他們,這些人真是無端生事!」

  「無端生事?」張小敬的嘴角一抽搐,「然後還罰酒三杯是不是?你們眼中,只怕這些草民都如螻蟻蚍蜉一樣對嗎?」永王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半是討好道:「壯士你有心報仇,應該去找他們才對,本王陪你一道去便是。」

  「不勞殿下費心,熊火幫已經被我洗了一遍,縣尉大人也被我宰了。」張小敬淡淡道。永王額頭一跳,感覺胃裡又隱隱作痛,知道今日絕不能善了。

  張小敬此前去外地查案,一回長安就聽到這個驚變。他不動聲色,暗中著手調查。以他不良帥的手段,輕而易舉就查明涉事的幾方勢力。於是張小敬先找了個理由,帶領不良人把熊火幫幾乎連根拔起,可惜封大倫跑得快,逃得一條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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