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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李泌放輕腳步走近,突然一瞬間瞳孔驟縮,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徐賓的身子,是向著床榻內側反躺蜷曲。

  也就是說,他的整個頭頸,被人硬生生地扭轉了過來。

  作為天子燕居歡宴之地,勤政務本樓的裝潢極盡奢華之能事。樓闕山出,雕樑畫棟,上有飛簷懸鐺,中有彩綾飄絹。這樣式看起來極之華麗,可一旦經火,處處皆是助燃之地。無論廳間廊下,如今都被滾滾黑煙所籠罩,充塞每一個空隙,像是一個瘋子在到處潑灑濃墨一般。

  從第三層到第七層的距離不算很遠,可張小敬的身體狀況已跌至穀底,加上沿途一片狼藉,讓這段路途變成荊棘密佈。他咬著牙,儘量避開地面上的碎瓷殘板,朝著樓梯口摸去。

  這一路上,他看到許多僕役和大小官員,他們以各種姿勢躺倒在地,生死不知,身前案幾四腳朝天,玉盤珍饈灑落於地,說不出的淒慘。這些人前一刻還在歡宴暢飲,下一瞬便突遭衝擊。張小敬還發現一些穿著與賓客不同的屍體,有蚍蜉的,也有龍武軍的。

  看來陳玄禮登樓之後,遭遇了蚍蜉的強力阻擊,不過一直保持著前進的姿態。

  張小敬一口氣沖到六樓,不得不停下來喘息片刻。今天他基本沒怎麼進食,只在幾個時辰前吃了點素油子,此時腹中空空,眼前隱有金星。他略一低頭,看到在一扇倒下來的石屏下,露出一截烤羊腿。那羊腿烤得金黃酥軟,腿骨處還被一隻手捏著。

  看來在爆炸發生時,這位不幸的賓客正拿起羊腿,準備大快朵頤。結果震動一起,他還沒來得及吃一口,便被壓在石屏之下。張小敬俯身把羊腿拽起來,那手一動不動,看來已然不幸——諷刺的是,正是四周火勢大起,讓這個羊腿保持著溫度,不至於腥膻凝滯。

  張小敬張開大口,毫不客氣地撕下一條,在口中大嚼。到底是禦廚手藝,這羊肉烤得酥香鬆軟,還加了丁香、胡椒等名貴香料調味,還澆了杏漿在上面。一落肚中,立刻化為一股熱流散去四肢百骸,稍微填補回一點元氣。

  他也是餓急了,邊走邊吃,一條肥嫩羊腿一會兒工夫便啃得只剩骨頭。張小敬總算感覺好了些,攥著這根大腿骨,來到六樓通往七樓的樓梯入口。往上一掃,眼神變得獰厲起來。

  在樓梯上,橫七豎八躺著四五具屍身,以龍武軍的居多,可見陳玄禮在這裡遭遇了一次伏擊。元載說他們趕來的不過十幾個人,這麼算下來,陳玄禮手裡的人手已經所剩無幾。就算他僥倖突破,也是損失慘重。

  不過這也能反證,蕭規的人也絕不會太多,否則這些屍體裡應該有陳玄禮在。

  張小敬把骨頭插在腰間,正要登上樓梯,忽然心中一動,把腳又縮了回來。第六層和第七層之間,只有客用與貨用兩條通道,一定被嚴兵把守。貿然上去,恐怕會被直接射死。

  他輕手輕腳地走到樓邊,這裡的壓簷角都很低,邊緣翻出一道外凸的木唇。張小敬摳住木唇,腳踩闌幹,用力一翻,整個人爬到一條鋪滿了烏瓦的斜脊之上。沿斜脊坡度向上小跑數步,躍過一道雕欄,便抵達了第七層。

  勤政務本樓的第七層,叫作摘星殿,以北斗七星譬喻七層。它是一間軒敞無柱的長方大殿,地板有一點刻意傾斜,北邊最高處是天子禦席,面南背北,其他席位依次向南向下排列,拱衛在禦席下首——此所謂「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在大殿的南邊,還有一座小小的天漢橋,從大殿主體連接到外面一處寬闊的平木露臺,兩側俱是雲闕。站在露臺之上,可以憑欄遠眺,下視萬民,視野極佳。露臺與燈樓距離極近,剛才燈樓初啟,拔燈紅籌就是在這裡拋出燭火,啟動燈樓。

  可惜正因如此,在剛才的爆炸時,那平木露臺第一時間就坍塌下去,和站在上面正在賞燈的倒楣蛋們一起摔下城牆。天漢橋也被損毀了一半,剩下半截淒慘的木架半翹在空中,好似殘龍哀鳴。

  張小敬翻上第七層的位置,恰好是在天漢橋殘留的橋頭。他迅速矮下身子,躲在柱獸旁邊,朝裡面仔細觀察。樓下的煙霧飄然而上,形成了絕佳的保護。

  這一層大殿是半封閉式的,外面還有一圈興慶宮的南城牆阻擋,加上張小敬拼命泄去了闕勒霍多的不少氣勁。所以剛才的爆炸和撞擊並未傷及筋骨,沒有出現死傷枕藉的情況,只是場面略混亂了些。

  此時在摘星殿中,分成了三個涇渭分明的人群。百余名華服賓客攢集在一起,瑟瑟發抖如一群鵪鶉;站在他們旁邊的,是十來個蚍蜉,手持短弩長刀,隨時可以發起屠戮。在更遠靠南的地方,陳玄禮和十個人不到的龍武軍士兵,平舉手弩,卻沒有向前,形成對峙。其他無關人等,諸如雜役舞姬樂班婢女之類,都被趕到樓下去了。

  看來龍武軍的戰鬥力還是非常驚人的,連續突破防衛,一口氣沖到七樓。從雙方的站位來看,蚍蜉恐怕是剛剛控制局勢,還沒來得及做成其他事,龍武軍就沖上來了。

  可惜陳玄禮不能再進一步了——張小敬清楚地看到,在最高處,蕭規正笑眯眯地把弩箭對準一個身穿赤黃色的袍衫的男子,他頭戴通天冠,身有九環帶,足蹬六合靴——正是大唐天子李隆基。

  難怪陳玄禮不敢輕舉妄動,天子的性命,正掌握在那個昔日的老兵手裡!

  大唐律令有規定,持質者,與人質同擊。不過這條規矩在天子面前,就失去意義了。

  而且在諸多賓客身上,都沾著大大小小的黑斑污漬,像是剛剛噴上去的黏物,地面上散落著同一規格的唧筒。不須多看,這一定是觸火即燃的延州石脂——也就是說,蚍蜉們隨時可以用一點小火種,把大唐精英們全部付之一炬。

  張小敬有點頭疼,眼前這個局面太微妙了,幾方都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稍有變化,就可能演變成最糟糕的局面。人質又太過貴重,一點點閃失都不能有。

  時間上更沒法拖,再過一會兒,就會有無數援軍蜂擁而至,所以蕭規一定會儘快採取行動。

  打不能打,拖不能拖,這根本就是一局死棋。

  可惜張小敬的身體狀況太差,實在是打不動,沒法強行破局。唯一的辦法只有……張小敬的大手把住斷橋的橋柱,忽然猛力一捏,似乎在心裡做出了一個極其艱難的決定。

  他矮下身子,從斷橋處悄悄潛入殿中。這個摘星殿太寬闊了,人又特別多,根本沒人注意到他。張小敬借助那些翻倒的案幾和托架,迅速接近對峙的核心地帶。

  蕭規挾持著天子,而陳玄禮的弩箭對準了蕭規。張小敬算準時機,故意先踢碎一個瓷盤,引起所有人的注意,避免過於緊張而發弩。然後他緩緩站起身來,高舉雙手大聲道:「靖安司張小敬辦事!」

  這個聲音在大殿中響起,顯得頗為突兀。陳玄禮不由得側頭看了一眼,想起這個張小敬之前曾經被全城通緝,然後通緝令又被撤銷了,這讓他心中略有疑惑。張小敬從腰間掏出一塊腰牌,亮給龍武軍的人看,確實是靖安都尉不錯。這讓對峙中的士兵們多少松了一口氣——靖安司的人已趕到了,說明援軍不遠了。

  蕭規的弩箭仍舊頂在天子腦袋上,臉上神情不改。

  陳玄禮仍舊全神貫注盯著蕭規,手中弩箭紋絲不動。張小敬走到他身旁,低聲道:「陳將軍,諸軍將至,請務必再拖延片刻,一切以天子性命為要。」

  這是一句廢話,還用你來叮囑?陳玄禮冷哼一聲。張小敬又道:「不過在這之前,有一件至急之事,要先讓將軍知道。」

  「講!」陳玄禮雙目不移。

  「我也是蚍蜉。」

  說完這一句,張小敬猝然出手,用那根吃剩下的羊腿骨砸中陳玄禮手中短弩。這邊弩口一低,那邊蕭規立刻掉轉方向,對著陳玄禮就是一箭,射穿了他的肩頭。張小敬下腳一鉤,順勢將其絆倒,抬手接住蕭規剛拋過來的匕首,對準陳玄禮的咽喉。

  這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兩人配合得親密無間,就像已演練過千百次似的。張小敬騎在陳玄禮身上,匕首虛虛一劃,對周圍士兵喝道:「把武器放下,否則陳將軍就會死!」

  對此驚變,那些龍武軍士兵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做才好。陳玄禮抬頭猛喝:「擊質勿疑!」張小敬揮掌切中他的脖頸,直接將其切昏過去。

  士兵們群龍無首,只得紛紛扔下弩機。有幾個蚍蜉迅速沖了過去,把這些士兵也捆縛起來,扔到一邊。

  賓客那邊一陣騷動,陳玄禮剛才沖上七層,他們本來覺得有點指望。可是被這個意外的傢伙攪亂,瞬間就逆轉了局勢。有人聽見他自稱靖安都尉,原來還是個內鬼,甚至忍不住罵出聲來。蚍蜉們立刻動手,把這個騷動彈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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