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長安十二時辰 | 上頁 下頁
一四六


  哢嗒。

  就在仙鶴剛才落腳之處,假山上的一塊石頭鬆動了一下。這些石頭都是終南山深處尋獲的奇石,造型各異,被工匠們以巧妙的角度堆砌在一塊,彼此之間連接並不牢固。過不多時,石頭又動了動,居然被硬生生推開。

  假山上露出一個黑洞,渾身濕漉漉的蕭規從洞裡貓著腰鑽出來,鷹鉤鼻兩側的眼神透著興奮。這裡可是興慶宮啊,是大唐的核心、長安的樞紐,能有幸進入這裡的人極為稀少,現在他卻置身其中。

  假山距離岸邊很近,蕭規謹慎地伏在山邊,環顧四周。這一帶沒有禁軍,龍武軍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勤政務本樓、南廣場與興慶宮殿的週邊警戒上,誰也不會特別留意龍池這種既寬闊又不重要的地方。

  蕭規確認安全後,對著黑洞學了一聲低沉的蟋蟀叫聲。很快從黑洞裡魚貫而出二十幾個精悍的軍漢。他們個個穿著緊身魚皮水靠,頭頂著一個油布包,渾身洋溢著凜凜的殺氣。

  毛順為了方便太上玄元燈樓的動力運轉,把水源從道政坊引到太上玄元燈樓之下,但是這麼大的水量,必須要找一個排泄的地方。單獨再修一條排水渠太過麻煩,直接排入龍池是最好的選擇。龍池既深且寬,容納這點水量不在話下。

  對天子來說,對於龍池水勢增厚,樂見其成,於是這件工程就這麼通過了。龍武軍雖然是資深宿衛,可他們形成了思維定式,眼睛只盯著門廊旱處,卻完全想不到這深入大內的排水管道,竟被蚍蜉所利用。

  蕭規帶著這二十幾個人進入湖中,高舉著油布包遊了十幾步,便踏上了鵝卵石砌成的岸邊。那些鵝卵石都是一般大小,挑揀起來可是要費一番工夫。蕭規嘖嘖了兩聲,在幾株柳樹和灌木叢之間找了處隱秘的空地。

  二十幾人紛紛脫下水靠,打開油布包,取出裡面的弩機零件與利刃。靜謐的柳林中,響起嘁裡哢嚓的組裝之聲,卻始終未有一人說話。

  蕭規最先組裝完,他抬起弩機,對準前方柳樹試射了一下,弩箭直直釘入樹幹,只剩下翼尾在外。蕭規滿意地點點頭,看來機簧並未浸水失效。馬上他們將見到天子,若是弩機出了差錯,可就太失禮了。

  他準備停當,走到灌木叢邊緣,掀開柳枝朝南邊看去。視線越過城牆,可以看到那棟高聳的燈樓已經變成巨大的火炬,熊熊烈焰正從它每一處肌體躥升。那二十四團火球,仍在兀自轉動。毛順大師的手筆,就是經久耐用,不同凡響。

  計畫進展得很順利,相信魚腸也已經被炸死了。可惜不知道張小敬如今在何處,是不是已經安全撤到了水力宮。不過這個念頭,只在蕭規腦海裡停留了一刹那。現在他已身在興慶宮內,馬上要去做一件從來沒有人做過的大事,必須要專注,要把所有的顧慮都拋在腦後。

  「大頭啊,讓你看看,我是怎麼為聞無忌報仇的。」蕭規暗自呢喃了一句。

  這時太上玄元燈樓發出一聲低沉的轟鳴,似乎有什麼東西從內部爆裂。「開始了!」蕭規瞪大了眼睛,滿懷期待地望去。身邊的部下們,也簇擁在空地旁邊,屏住呼吸朝遠處望去。

  幾個彈指之後,只見一團比周圍火焰耀眼十倍的光球,從燈樓中段爆裂開來。暴怒的闕勒霍多從內部伸展肢體,伸出巨手,整個燈樓瞬間被攔腰撕扯成了兩截,巨大的身軀在半空扭成一個觸目驚心的形狀,隱約可見骨架崩裂。興慶宮的上空,登時風起雲湧。霹靂之聲,橫掃四周,龍池湖面霎時響起無數驚禽的鳴叫,無數眠鳥騰空而起。

  可在這時候,沒人會把眼神投到它們身上。在燈樓的斷裂之處,翻滾的赤焰與煙雲向四周瘋狂地放射,豔若牡丹初綻,耀如朱雀臨世。只一瞬間,便把毗鄰的勤政務本樓、花萼相輝樓和南廣場吞沒。

  長安城在這一刻,從喧囂一下子變為死寂。無論是延壽坊的觀燈百姓、樂游原上聚餐的貴族、諸祠中做法事的僧道信士、東市歡飲歌舞的胡商,還是在光德坊裡忙碌的靖安司官吏們,都在一瞬間抬起頭來。原本漆黑的夜空,被一道突如其來的光芒刺中。然後整個城市仿佛被邪魔攫住了魂魄,每一處燈火都同時為之一黯。

  蕭規緊緊抓住柳梢,激動得渾身發抖。苦心孤詣這麼久,蚍蜉們終於撼動了參天大樹。當年他承受的那些痛苦,也該輪到那些傢伙品嘗一下了。

  可是他忽然發現,似乎不太對勁!太上玄元燈樓的天樞真真切切地炸開了,可是爆炸的威力,卻遠比蕭規預期的要小。

  要知道,闕勒霍多最重要的殺傷手段,不是火,而是瞬間爆裂開來的衝擊力,它無形無質,卻足以摧毀最堅固的城垣。按照之前的計算,那些石脂的裝量,會讓燈樓上下齊裂,產生的衝擊足以把鄰近的勤政務本樓夷為平地。可現在,太上玄元燈樓僅僅只是被攔腰炸斷。看似煙火滾滾,聲勢煊赫,殺傷力卻大打折扣。

  這種炸法,說明天樞爆炸並不完全,只引爆了中間一段。蕭規睜大了眼睛,看到在煙霧繚繞中,勤政務本樓的挺拔身影還在。它被炸得不輕,但主體結構卻巋然不動。

  「該死,難道算錯了?」蕭規咬著牙,把手裡的柳枝狠狠折斷。

  過不多時,燈樓的上半截結構,發出一聲被壓迫到極限的悲鳴,從變形的底座完全脫離,斜斜地朝興慶宮內倒來。這半截熊熊燃燒的高樓有七十多尺高,帶著無與倫比的壓迫感,就這樣從高處呼嘯著傾倒下來,與泰山壓頂相比不遑多讓。

  它正對著的位置,正是勤政務本樓。那寬大的翹簷歇山屋脊,正傲然挺立,迎接著它建成以來最大的挑戰。這是兩個巨人之間的對決,凡人只能觀望,卻絕不可能挽大廈於將傾。

  燈樓上半截毫不遲疑地砸在了勤政務本樓的直脊之上,發出巨大的碰撞聲,一時間木屑飛濺,烏瓦崩塌。燈樓畢竟是竹木製成,又被大火燒得酥軟,與磚石構造的建築相撞的一瞬間,登時潰散。而勤政務本樓的主體,依然挺立——不過燈樓並沒有徹底失敗,它的碎片殘骸伴隨著無數火苗,四散而飛,落上樑柱,散入屋椽,濺進每一處瓦當的間隙中。

  如果不加以撲救的話,恐怕勤政務本樓很快也將淪為祝融的地獄。

  「動手!」

  蕭規把柳枝一拋,邁出空地,眼中凶光畢露。雖然未能達到預期效果,但這麼一炸一砸,勤政務本樓裡恐怕也已亂成一團。龍武軍恐怕還沒搞明白發生了什麼,這是興慶宮防禦最虛弱的時候。

  他舉起手,伸出食指朝那邊一點,再攥緊拳頭。身後的士兵們齊刷刷地站起來,端平弩機,緊緊跟隨其後。

  蚍蜉最後也是最兇悍的攻擊,開始。

  即便隔著高高的樂游原,東宮藥圃裡也能聽到興慶宮那邊傳來的巨響。李泌面色蒼白,身子一晃,幾乎站立不住。

  這個聲音,意味著張小敬終於還是失敗了,也就是說,勤政務本樓恐怕已經被闕勒霍多所吞噬,樓中之人的下場不問可知。如果陳玄禮沒有及時把天子撤走的話,接下來會引發的一系列可怕後果,讓李泌的腦子幾乎迸出血來。

  四望車的帷幕緩緩掀開,露出一張略帶驚慌的面孔。他朝著爆炸聲的那邊望去,似乎不知所措。

  「太子!」李泌上前一步,極其無禮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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