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長安十二時辰 | 上頁 下頁
一三九


  一個聲音從洞內傳來:「燈樓即將為猛火雷所炸,速發警報!」然後傳來一連串逐漸遠去的腳步聲。

  士兵們抬腿要去追,卻被元載給攔住了。

  「如果那傢伙說得不錯,現在燈樓裡頭全是猛火雷,太危險了。」元載眯起眼睛,看著上方黑漆漆的燈樓內部。他的預感越發強烈,斷然不能繼續前進了。「咱們得儘快對外頭發出警報。」

  「您剛才不是說,不要相信他的話嗎?」一個傻乎乎的大頭兵提出質疑。

  元載瞪了他一眼,卻沒有過多解釋。事實上,連元載自己都莫名其妙,不知該如何對待張小敬。如果燈樓裡都是猛火雷,他不應該立刻逃走嗎?現在他連追兵都不顧,強行往裡鑽,難不成還想阻止?他到底是哪邊的?

  「我們追捕的,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傻乎乎的大頭兵也仰望著臉,一臉糊塗。

  這次元載沒有呵斥他:「我不知道。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這是個瘋子。」

  拔燈紅籌拋出燃燭的一瞬間,興慶宮前的廣場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仿佛有一位無形的武士奮起陌刀,一刀將所有的喧囂斬斷。無論是看熱鬧的百姓、拔燈車上的藝人還是站在露臺邊緣的官員、宗室以及諸國使節,都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等待著一個盛世奇景的誕生。

  勤政務本樓距離太上玄元燈樓很近,那燃燭在半空畫過一個優雅的弧線,輕輕落在了燈樓預先準備好的燭龍仰首托槽裡。

  太上玄元燈樓巋然不動,依然冷漠地站在黑暗中,似乎對這燃燭的叩門熟視無睹。人群裡掀起了小小的漣漪,樓上的官員們,也紛紛交頭接耳。他們紛紛擔心,會不會中間出了什麼差錯。

  沒過多久,一聲宛若巨獸低吼的吱呀聲從燈樓內部響起,打消了每一個人的疑惑。他們齊齊仰起脖頸,注意到那誇父般的巨大旋臂開始運作,推動著燈樓週邊的二十四個燈屋緩緩旋轉,此升彼降,輪轉不休。

  最先轉到太上玄元燈樓上端的,是「仁德」燈屋。它起初只是亮起了一點點光亮,幽幽如豆,勉強看到屋內似有人影在動。它晃晃悠悠地越過燈樓天頂,從一處狻猊樣式的撥片下方掠過。隨著燈屋向前移動,固定架上的撥片撥開了位於屋頂的一管斜油斛口。

  斛口一開,裡面的燈油便流瀉而出,沿溝槽流遍整個燈屋周身,最後流到了那如豆燭光處。幾乎是一瞬間,整個溝槽的燈油化為一條火線,點燃了溝槽旁邊的幾十根白身大龍燭。

  整座燈屋霎時變得極為明亮,如同一顆璀璨星辰在夜幕綻放,居高臨下睥睨著塵世。它的光芒與夜幕的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圍觀者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屋內有一男子負手而立,不住點頭;諸多燕雀鴻鵠在四周飛翔,一張大網立起三面,只有一面垂地。

  這是商湯「網開一面」的典故,以示仁德。那尊男子燈俑,即是湯;他身邊的那些鳥雀做得十分精緻,是用真鳥羽粘貼而成,而且每一隻鳥的雙翅,都在上下翻飛,就像真的從羅網沖出來似的。

  圍觀者們張口結舌,被眼前的畫面所震驚。他們何曾見過這等景象。那些高高在上的燈俑能夠自行動作,栩栩如生。伴隨著週邊燈屋的逐漸下降,四角彩繒飄飄,流光溢彩。老百姓們如癡如醉,有人甚至跪拜在地,如同膜拜神仙下凡一般。

  在接下來的半個時辰裡,還有二十三個同樣的奇景會依次點燃。每一個人都壓抑住了心頭的興奮,屏息凝氣等著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此時在燈樓內部的張小敬,可沒有外面的人那麼興奮。他憑著剛才的記憶,朝著天樞層摸去,魚腸應該就是在那裡控制機關。方向倒不會擔心找錯,因為那一根貫穿整個燈樓的天樞柱子絕對不會偏移,非常醒目。

  但是燈樓開始運轉之後,讓內部的情況變得更加複雜。那些旋柱、懸橋和無處不在的木柱吊臂,構成了錯綜複雜的迷宮,而且這迷宮還在時時運轉、變化。張小敬努力睜圓獨眼,在各處平臺之間跳躍。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隨著一個又一個燈屋的亮起,燈樓內部的光線更加明亮,不必在黑暗中摸黑前進了。

  張小敬一路向上攀爬,可很快發現自己的身體狀況很不樂觀,跑上幾步,不得不停下來喘息一陣。今天從上午離開死牢開始,他就沒停歇過,先後數次受傷,也只是在慈悲寺裡稍微休息了片刻。就是鐵打的漢子,恐怕也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張小敬很擔心這樣沒辦法與魚腸對抗。那傢伙是最危險的殺手,在這種複雜環境下更是如魚得水,自己的勝算其實很小——必須要調整策略才行。

  他仰起頭來,向上看去。此時已經有四間燈屋被點亮,而天樞層還在幾十尺高的上空。張小敬思忖片刻,仰頭大吼道:「魚腸,我們來做個了斷!」

  聲音在燈樓裡回蕩,久久不散,可是卻沒得到任何回應。張小敬本來想用自己為誘餌,把魚腸誘下來,可顯然對方沒理睬他。

  張小敬只得咬緊牙關,定了定神,朝上方躍去。不料這時燈樓發生了變動,懸板一錯,讓他突然腳下一空,差點跌下去。虧得張小敬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一條垂吊下來的粗麻繩子,整個人幾乎吊在半空。

  他把障刀咬在嘴裡,騰出另外一條手來,左右交替攀爬,勉強爬升一點之後,身子再一點點擺動,在半空蕩到最近的一處凹處。張小敬剛一踏上去,那繩子便不堪重負,拽著上面的幾片搭板,劈裡啪啦地跌落到燈樓底部去。

  這一下子,向上去的通路,便被扯斷了,生生把張小敬困在了這一塊狹窄的凹處,進退兩難。

  張小敬落腳的這個地方,是燈樓向外凸出的一處鶻喙,這是工匠用來校正旋臂用的觀察孔。從這裡向外一探頭,恰好可以看到旋臂在眼前掠過,臂心是否偏斜,一望可知。起名「鶻喙」,一是這裡落腳處極窄,有如鶻嘴;二是鶻鷹眼睛最為銳利,可以看到最小的錯誤。

  在旋臂運轉的線路上,每隔一段距離,一定會有一個鶻喙孔,而且所有鶻喙孔的位置都嚴格一致。張小敬想要繼續攀爬,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從內部攀到燈樓外側的鶻喙孔,抓住緩緩抬升的旋臂,吊到更高處的觀察孔,再次跳入燈樓內部。

  這是一條極有風險的路線。燈樓的旋臂都是用粗大的圓竹所制,周身打磨得非常光滑,不太容易抓住。只要稍有不慎,整個人就會跌到樓下,摔成一攤肉泥。就算僥倖抓住,能否在不斷運動中保持平衡,能否選擇在合適的時機跳出,也都是未知數。

  這時候第五間燈屋也已點亮,時間更加緊迫。張小敬別無選擇,只得把身子勉強向外探去。這裡距離地面已有四十多尺高,地面上的人和物品看上去變成了一個個小螞蟻。夜風呼呼地吹著,幾乎讓他睜不開眼睛。

  一根旋臂在遠處緩緩地轉過來,張小敬死死盯著它,默默地計算著速度和距離。他心裡一點把握也沒有,可這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選擇。

  這個燈樓外側有八根旋臂,每一臂都驅動著三個燈屋。它們的杆子表面被塗成了黑色。這樣一來,觀燈者遠遠看去,黑臂會被夜幕隱去,恍惚間好似燈屋懸在半空一般。這個細節對張小敬來說,無形中增加了對準的難度。

  「聞無忌啊,你若覺得我做得對,就請保佑我吧。」

  張小敬在心中默祈,然後把刀別在身後,縱身跳出燈樓外面。他沒有等待,也沒有猶豫,這兩樣東西都是現在最奢侈的東西。張小敬飛到半空,伸出雙臂迎向旋臂。他很快發現自己選對了方向,但估錯了速度。在手臂環抱住旋臂之前,整個身子已經「砰」地重重撞了上去。

  這一撞讓張小敬眼冒金星,幾乎失去神智。幸虧他的四肢本能地伸前、彎曲,像猴子一樣死死地抱住了大竹竿邊緣,總算沒有掉下去。旋臂發出一聲輕微的吱呀聲,顫了幾顫,繼續向上面抬升。

  此時太上玄元樓將近三分之一的燈輪已次第亮起,個個光耀非常。大唐百姓最喜歡看這些神仙之景,一點不吝惜自己的歡呼與喝彩。每一個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這些榮耀精緻的人間奇觀上,根本不會注意到在黑漆漆的旋臂附近,一個試圖拯救他們的人正在向天際攀升。

  過了一小會兒,張小敬的視力稍微恢復了一點。他口中發出粗重的呼吸聲,肌肉疼得厲害,卻不敢稍有鬆懈。整個人懸吊在旋臂上,就像是一個溺水之人抓著浮木一樣。一陣凜冽的風吹過來,把他已經松掉的髮髻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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