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長安十二時辰 | 上頁 下頁
一二六


  高者必有厚基。整個太上玄元燈樓高逾一百五十尺,即便都是竹制,整體重量仍舊十分可觀,必須得有一方厚實的地根拽住才成。所以毛順索性把這個燈樓的底層修成了一座寬大的飛簷玄觀,縱橫二十餘楹,屋簷皆呈雲狀,遠遠望去,有如祥雲托起燈樓,更見仙氣。

  他們從水力宮爬上來,正好進入這祥雲玄觀的後殿。此時殿中堆滿了馬車上卸載下來的麒麟臂,十幾個人在低頭忙碌著。他們一看蕭規進來,並不停手,繼續井然有序地埋頭做事。至於張小敬,他們連正眼都不看一下。

  外面的龍武軍恐怕還不知道,蚍蜉已悄然控制了整個大燈樓。這不再是一個能給長安帶來榮耀的奇觀,而是一件前所未有的殺人利器。

  有觀必有鼎。在玄觀後殿正中,按八卦方位擺著八個小鼎。它們本來是用來裝飾的,結果現在被用來當作加熱器具。每一個鼎中,都擱著幾十根麒麟臂。鼎底燒著炭火,不斷有人拿起一枚小冰瓶,插進竹筒。

  不用介紹,張小敬也立刻猜出來,這就是他一直苦苦追尋的闕勒霍多,這裡正在做最後的加熱工序。那冰瓶其實是一個細頸琉璃瓶,狀如錐子,裡面插著一根冰柱,瓶外有刻度。把它伸在竹筒裡頭,看冰柱融化的速度,便可推算石脂是否已達到要求的溫度。

  張小敬沒想到,他們連這種器物都準備出來了。蕭規注意到他的眼神:「這是道士們煉丹用的,被我偷學來了。猛火雷物性難馴,不把溫度控制好一點,一不留神就炸了。」他興致勃勃地又伸出手臂一指鼎底:「你可知這炭是從何而來?」

  張小敬看了一眼,那條炭呈雪白顏色,只見火光,卻沒有煙氣。蕭規道:「這是南山上一個賣炭翁燒的。那老頭燒的炭雪白如銀,火力十足,且雜煙極少。他原本每年都會拉幾車來城裡賣,結果宮裡的採買經常拿半匹紅紗和一丈綾,強行換走一車——得有一千多斤哪。所以老頭聽說我們要做件大事,主動來幫我們燒制,錢都沒要。可見咱們要做的這件大事,實在是民心所向呀。」

  張小敬默然不語,只是盯著那炭火入神。蕭規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一時半會兒心思還轉不過來。咱們先去探望一下李司丞吧。」

  他引著張小敬來到玄觀二樓,這裡分出了數間靈官殿閣,都是祈福應景之用,是以裡面佈設極簡陋。不斷有人把加熱達到要求的麒麟臂抱出來,經由這裡的通道攀入燈樓,進行最後的安裝。

  蕭規把其中一閣的門推開,張小敬一看,裡面站著一人,直身劍眉,正是李泌。他也被偷偷運進了燈樓,看起來神情委頓不堪,但仍勉力維持著最後的尊嚴。

  「李司丞,看看這是誰來探望你了?」蕭規親切地喊道,摟住了張小敬的肩膀。

  李泌聞言,朝這邊一看,先是愕然,兩道眉毛登時一挑,連聲冷笑道:「好!好!」

  張小敬面無表情,既不躲閃也不辯解,就這麼盯著他,一動不動。蕭規笑眯眯地說道:「這事可巧了,想不到靖安司的都尉,竟是我當年的老戰友。在烽燧堡的時候,是我們倆從死人堆裡滾出來的。」

  「嗯?」李泌一怔。

  「不錯。第八團一共活下來三個人,那時候我還叫蕭規。哦,對了,還有另外一個倖存者叫聞無忌。他到底在哪兒,我想司丞也知道。」

  憑李泌的才智,立刻猜出了前後因果。他看向張小敬的眼神,變得冰冷無比,可在那冰冷裡,又帶著那麼一點絕望的意味。

  一個出生入死的袍澤,和一個屢屢打壓懷疑的組織,張小敬會選哪邊,不言而喻。

  張小敬避開李泌的眼神,抬起手臂,手指在眼窩裡輕輕一撣。這不是下意識的習慣動作,而是為了不那麼尷尬。蕭規看看李泌,又看看張小敬,咧嘴笑道:「李司丞慧眼識珠,一眼就挑中了我這兄弟。若不是我有幾分僥倖,說不定真被他給攪黃!只可惜你們蠢,不能一信到底。」

  李泌一言不發。蕭規把自己的弩機塞到張小敬的手裡,輕鬆道:「大頭,為了慶祝咱們重逢,插個茱萸唄?」

  「插茱萸?」張小敬聽到這個詞,臉色一變。這可不是民間重陽節佩茱萸的習俗,而是西域軍中習語。茱萸果成熟後呈紫紅色,插茱萸的意思,是見血。

  蕭規笑意盈盈,下巴朝李泌擺了擺。

  他的意思很明白。半個時辰之前,張小敬還是敵對的靖安都尉,現在轉變陣營,為了讓人信服,必須得納一個投名狀——靖安司丞李泌的人頭,再合適不過。

  殺死自己的上司,將徹底沒有回頭路可走,如此才會真正取得蚍蜉們的信任。

  蕭規盯著張小敬,臉上帶著笑容,眼神裡卻閃動著幾絲不善的光芒。這個生死相托的兄弟,到底能否值得繼續信任,就看這道題怎麼解了。他身旁的幾名護衛,虎視眈眈,隨時準備拔刀相向。

  靈官閣裡一時安靜下來。李泌仰起頭,就這麼盯著張小敬,既沒哀求,也沒訓斥。張小敬也沒動,他沉默地肅立于李泌對面,那一隻獨眼微微眯著,旁人難以窺破他此時的內心活動。

  見他遲遲不動手,護衛們慢慢把手向腰間摸去。只聽哢嚓一聲,張小敬抬起右臂,把弩機頂在了李泌的太陽穴上,手指緊緊鉤住懸刀。

  「李司丞,很抱歉,我也是不得已。」張小敬道,語調沉穩,不見任何波動。

  「大局為重,何罪之有。」李泌閉上眼睛。他心中苦笑,沒想到兩人在慈悲寺關於「殺一人,救百人」的一番對話,竟然幾個時辰後就成真了。更沒想到,他居然成了那位被推出來獻祭河神的無辜者。

  張小敬面無表情,毫不猶豫地一扣懸刀。

  噗的一聲,李泌的腦袋仿佛被巨錘砸中似的,猛地朝反方向一擺,整個身軀以一個滑稽的姿勢僕倒在地,一動不動。

  靖安司的司丞,就這樣被靖安司都尉親手射殺在太上玄元燈樓裡。

  張小敬垂下弩機,閉上眼睛,知道從這一刻開始,他將再沒有回頭路可以走。為了拯救長安,他不後悔做出這個選擇,可這畢竟是錯的。每一次應該做的錯事,都會讓他心中的包袱沉重一分。

  屋子裡一時間安靜無比,張小敬突然睜開眼睛,覺得有些不對勁。

  不對,這並不是弩箭貫腦該有的反應。他看了看手裡的弩機,把視線投向躺倒在地的李泌,發現他的太陽穴有一圈紫黑色的瘀血。張小敬的視線朝地面掃去,不由得瞳孔一縮。

  那支射出的弩箭,居然沒有箭頭。

  手弩的箭杆和弓箭杆不同,頂端要削圓,前寬後窄。因為手弩一般應用於狹窄、曲折的近戰場合,強調在顛簸環境下的威力。眼前這支弩箭,沒有尖鐵頭,只剩一個橢圓的木杆頭。這玩意打在人身上會劇痛無比,但只會造成鈍傷,不會致命。

  張小敬疑惑地看向蕭規。蕭規拍了拍巴掌,滿臉都洋溢著開心的笑容:「大頭,恭喜你,你通過了考驗。」

  「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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