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長安十二時辰 | 上頁 下頁 |
一〇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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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時他只是草草一瞥,不記得具體細節了,不知那些碎竹頭,和手裡這個竹片有無關係。張小敬心想,如果他想搞清楚,必須得回靖安司才成——可是,那些證據應該已經付之一炬了吧? 想到這裡,他又是一陣失望的疲憊。這時伊斯忽然握住張小敬的手,把胸前的十字架塞到他手裡,急切道:「張都尉,道心唯堅,放棄尚早。你看,我都沒灰心呢。」 那一雙寶石般的雙眼,似乎有著一種天真的力量。張小敬忍不住笑了一下,精神稍微振作了一點:「這件事本與你無關,幹嗎這麼上心?」 伊斯正色道:「波斯寺能否正名為景,全操之于都尉之手,在下自然得全力以赴。」 張小敬苦笑道:「我如今自保都難,只怕你要失望了。」伊斯卻道:「我教講究禱以恒切,盼以喜樂,苦以堅忍,必有所得。張都尉你與別人氣質迥異,能酬注於一道,是要成大事的,必是我教的貴人。」 張小敬奇道:「若說為了財帛名利,也還罷了。一個名字而已,真值得你冒這麼大風險?」 「是的。名不正則言不順。」伊斯答得極認真,仿佛天底下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他見張小敬還不是很信服,指了指自己的雙眼:「都尉可知道,我這一雙美目,是什麼來歷?」 「波斯?」 「唯有正統波斯王室,才有這等剔透的琉璃碧眼。」伊斯口氣頗為自豪,旋即又歎了口氣,「可惜太宗、高宗之時,大食逼迫,波斯竟致覆國。先王卑路斯舉族遷徙,投奔大唐,官拜右威衛將軍,王族子嗣散居在西域諸城。我一生下來,便是亡國之民,備受歧見,若非遇見我主,只怕屍骸早湮沒在沙漠之中。」 張小敬「嗯」了一聲,難怪他有時自稱波斯王子,還以為是戲謔,沒想到是真的。 伊斯忽然抬起頭來,在胸口畫了個十字:「我的身世,已見證了世事無常,興滅輪替。什麼權勢財富,都不能長久,唯有侍神方是永恆之道。為其正名,正是我一生的寄託,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的雙眼閃閃發亮,張小敬發現根本沒法拒絕,只得無奈道: 「好吧,好吧。我就設法回靖安司一趟,看看這竹片到底怎麼回事——死馬當活馬醫。」 他的話音剛落,四邊遠近的望樓,同時開始閃爍,持續不斷。張小敬眉頭一皺,抬眼看去,發現這是最緊急的通信狀況,會反復傳播同一內文,直到下一個命令進入。他很快解讀出了這條內文,它來自大望樓,只有四個字在不斷重複: 「不要回來,不要回來,不要回來。」 §第十三章 亥正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亥正。 長安,不明。 吱呀—— 許久未開的木籠門被硬生生拽開,樞軸發出生澀乾癟的聲音。李泌被人一把推進去,幾乎栽倒在地。他的腳踝上戴著一串鐵鐐銬,雙手被牢牢捆縛在身後,口中還被勒了一根布帶,以防其咬舌自盡。 欣賞完那一場猛火雷的「盛景」後,他就被蚍蜉帶到庭院附近的一處地窖裡來。這裡擱著一隻巨大的木籠,大概是主人曾經用來裝什麼海外珍禽異獸的,木縫間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臭味。 李泌身形站得筆直,距離任何一邊的柵欄都很遠。他不打算坐下或躺倒,那是籠中禽獸的行為,他嚴守著最後一絲尊嚴。 整個地窖裡只有一個透氣的小視窗,所以氣息很渾濁。兩名守衛有意無意地,都靠地窖門口而站,那裡有一條傾斜向上的石階,通向地面,呼吸稍微舒服一點。 這些守衛神態很輕鬆,他們並不擔心李泌會逃跑。這是個文弱書生,不通鬥技,就算掙脫了捆縛,仍舊身困木籠;就算脫出了木籠,也身困地窖——退一萬步,就算他真的從地窖離開,外頭還有庭院裡的大量守衛,絕對不可能脫逃。他們留在地下唯一的職責,其實是防止李泌自戕。 李泌很清楚,自己這次恐怕是不可能倖免於難了。他現在最急切的,不是保全性命,而是設法把消息傳出去,至少得讓張小敬知道,蚍蜉的手法是什麼。 李泌不怕死,他擔心的是東宮和闔城百姓。 他再一次環顧四周,努力想找出一絲絲破綻。可是李泌再一次失望了,這裡戒備太過森嚴,且深入地穴,別說傳消息出去,就連外面什麼情形都看不到。 如果是張小敬在,他會怎麼做?李泌不由自主地想,可他實在想像不出來。一個自幼錦衣玉食的高門子弟,實在沒法揣度一個在西域死裡逃生的老兵心思。 「太子啊,這次我可能要食言了……」一個聲音在他內心響起,無論如何都壓不下去。 就在這時,地窖口傳來一陣腳步聲。李泌抬起頭,發現龍波居然又回轉過來,這個人還咀嚼著薄荷葉,腮幫子蠕動得格外用力,臉上掛著一絲微妙的笑意。 他走到木籠前:「李司丞,我是特意來賀喜的。」 李泌沒作聲,他知道必定又有什麼壞消息——可局勢還能壞到哪兒去呢? 「剛才我的手下回報,靖安司已被重建,司丞你這一副重擔,可以卸掉了。」龍波盯住李泌,看著他的眉頭慢慢又擰在一起,心中大快。可惜李泌口中有布條,不然聽聽他的話,想必會更過癮。 「聽說接手之人,是個叫吉溫的殿中侍御史,新官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全城通緝張小敬,指說他是內奸。如今靖安司的三羽令,已傳遍整個長安。」 不用太多說明,龍波知道李泌一定能明白這條消息背後的意義。李相強勢介入,靖安司的職權徹底失守,而解決蚍蜉的最後一線希望,正在被自己人斬斷。 他特意跑下地窖來說這個,就為了給囚犯最後一擊。龍波相信,這個意外的好消息會讓李泌徹底放棄反抗。他笑意盈盈地看過去,果然,李泌皺起的眉毛,再也沒舒展開來。 龍波一抬手指,讓守衛把李泌口中的布條卸掉。李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他沒有咬斷自己舌頭。事到如今,自盡已經毫無意義。 「你們這些蚍蜉背後,原來是李相?」李泌脫口問道。 龍波哈哈大笑:「司丞可真是抬舉我們了,我們可高攀不起那麼大的人物——不過李相派去的那位新長官,不是臥底,卻勝似臥底。在他的主持下,現在沒人追查我們了,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張小敬身上。我們應該送塊匾給他才對。」 李泌沒理會這個戲謔:「張小敬呢?也被擒了?」 「早晚的事。張小敬若是足夠聰明,現在應該已設法逃出城去了。」龍波喜氣洋洋地說。 李泌動了動嘴唇,沒有反駁。張小敬已經失去了被赦免的保證,又被剝奪了查案的權力,再沒有任何理由堅守下去,換了他在張小敬的位置,也會這麼選。 那張清俊面孔浮現出濃濃的頹喪神色,雙眼光芒盡斂。這次是徹底輸了。龍波知道,這個人已經失去了反抗的動力,因為他一點希望都看不到。 「所以司丞不必再心存幻想,索性好好歇息,念念咒,打打醮,說不定等會兒真能羽化登仙,還得感謝我成就您的仙緣呢。」 丟下這一句話,龍波不再理會這位前靖安司丞,轉身從地窖口一步步走上去。待走到了地面,他環顧四周,把視線投向燈籠光芒所不能籠罩的黑暗角落中去。那裡隱伏著一個身影,剛才就是他把最新的消息傳過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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