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長安十二時辰 | 上頁 下頁
九一


  這是《春江花月夜》中的第十七句,亦是證明身份的一個標識。屋內沉默了一下,說道:「你不是劉十七,也不是摩伽羅。」張小敬一亮銅牌:「我是靖安司都尉張小敬,劉十七介紹我來的。現在有要事相商。」

  「那劉十七他們在哪裡?」

  「正在永樂坊路上,稍後即至。」張小敬回頭看了一眼望樓。

  望樓恰好打過來一束信號,馬車已經過了永樂坊,距離這邊只有兩三個路口了。

  「那等他到了再說吧。」對方說完就要上門板。張小敬「啪」的一掌按在門板上,態度強硬:「朝廷辦事,等不得。你是要我現在進去,還是等縣尉親自帶隊過來?」

  這個威嚇似乎起了作用。屋子裡沉默了片刻,另外一扇門板很快被卸下來,露出半扇門的空隙。張小敬、檀棋側身而入,屋子裡的一隻手點亮了案幾上的龜形燭臺,托在手裡。

  火師是個滿頭斑白的老者,皮膚如棗色一般皴裂,看不出是哪一族出身。在他身後,一排排全是竹書架。書架上擺放著各種名貴綢卷,每一卷用的都是象牙白軸、水晶環扣,還用五色布簽標明了類型。有淡淡的樟腦香氣彌漫其間,清腦醒神,兼防蠹蟲。

  這些書不是用來看的,而是專供達官貴人贈送之用的禮品。火點每天要處理各種聯絡文書,用書肆做掩護再合適不過了。

  張小敬也不寒暄,進門後劈頭就問:「我要知道是誰發出的委託,讓劉十七和摩伽羅去刺殺波斯寺普遮長老。」

  老者托著燭臺,燭光照在臉上的重重皺紋裡,光影層疊,讓人無法把握他真正的表情。

  「都尉該知道,我們守捉郎要為委託者保密。這個要求,恕難從命。」

  張小敬冷哼道:「現在這個暗殺委託,牽連到一樁危及整個長安城的大案。朝廷必須知道答案,有意隱瞞者,以同謀論處!」老者不屑一笑:「守捉以誠信為本,否則何以取信天下人?別說都尉,就是京兆尹親臨,也不能說。」

  張小敬怒火中燒,一拳重重捶在牆上,屋內的書架都為之一顫。老者手裡燭臺卻穩穩托著:「小老只有一人在此,都尉盡可以鎖拿拷問,絕不反抗,但也別指望在下能說什麼。」張小敬「唰」地掏出弩機,頂住他的腦門,陰惻惻地說:「劉十七當初也是這麼說的。」

  他沒說下面的話,可動作表示得很明白了。能用劉十七的暗語進入這裡,自然是已得了全盤交代。老者右側眉頭輕微地抖了一下:「十七違背戒律,禍及家人,我救不了他。守捉郎,守捉郎,恩必報,債必償。」

  這是守捉郎的箴言。守捉郎外出做事,家眷都要留在守捉城內。劉十七洩露了火點的秘密,就算他逃得性命,家人卻死定了。

  張小敬道:「豈止是他,長安若有什麼變故,整個守捉郎全都要死!」

  老者見張小敬聲色俱厲,歎了口氣:「委託人的姓名、身份,小老是絕不能透露的,不過都尉想問別的,許可權之內,小老知無不言。」

  能在長安城當火師的,果然都不是一般人。他知道張小敬背靠官府,不好太過得罪,便提出一個變通的法子。守捉郎在京城有獨到的情報網,說不定掌握著靖安司所不知道的資料。

  張小敬便把突厥狼衛與闕勒霍多的事說了一遍,問他是否聽到過什麼。老者聽完之後,大為駭異:「小老今日未曾出門,不知外頭……居然出了這麼大的事。容在下去查詢一下。」

  他托著燭臺,轉身走到書架深處。

  張小敬把手弩擱在桌子上,略帶煩躁地等著。他對靖安司遇襲也極度擔憂,剛才那一拳與其說是嚇唬火師,不如說是發洩內心的焦慮。

  這時檀棋悄悄扯了一下張小敬的袖子:「這個老頭,身上有蘇合香的味道,卻沒有樟腦味。」張小敬「嗯」了一聲,沒有任何反應。檀棋有點起急,男人這方面怎麼如此遲鈍:「他說一天都待在書肆裡,那怎麼身上一點樟腦味都沒有,反而全是外頭的蘇合香?」

  張小敬瞳孔陡縮,他「嘩啦」一聲推開身前案幾,兇猛地躍進書架。那燭臺被掛在竹架旁的銅鉤旁,旁邊空無一人。

  不,準確地說,還有一人。這裡有一個五十多歲的短髯胖子,身披狐裘,躺倒在書架之間,咽喉被割開一道非常精細的口子,眼睛兀自圓睜。

  張小敬一瞬間就明白過來,這個才是真正的火師。那個老頭,恐怕是神秘組織派來滅口的。他們給守捉郎下了刺殺委託,接洽者即是這個火師,殺了他,線索就會徹底斷絕。

  誰知剛動完手,張小敬就拍門了。尋常殺手,刺完就走,不會去理睬外頭拍門。可這個傢伙機變之快,行事之大膽,讓人咂舌。他居然在極短時間內想到反過來冒充火師,套走了靖安司的調查進度。

  這下子,連張小敬這種老江湖都被騙了。若非檀棋從香氣中聞出破綻,只怕他們還被蒙在鼓裡。

  張小敬剛想通此節,尚未及轉身示警,忽然書肆裡傳來一聲響亮的男子慘叫聲,然後身旁那一排書架像牌九一樣,一個接一個相撞傾倒,把他和火師的屍體壓在了下麵。張小敬先喊檀棋退出書肆,防止那傢伙反撲,然後雙臂一抬,把書架重新推回去。

  幸虧這是竹架,上頭又都是書卷,不算太重。不過這麼一壓,火師咽喉上的傷口又噴出血來,沾到了張小敬的短衫之上。

  張小敬站起身來,沖到書肆盡頭,發現後窗打開。他探出頭去,看到遠處屋頂上一個黑影在騰躍疾馳,那矯健的身手完全不似老人。

  他正要追出去,忽然耳邊又響起尖叫聲,這次是來自書肆正門外頭,是檀棋!

  張小敬只得先放棄這邊,轉身朝門外飛跑而去。一出門,外頭已經亮起了七八盞燈籠,十來個鐵匠和車夫模樣的人,正面色不善地圍著檀棋。他們看到張小敬跑了出來,紛紛亮出砧錘和鐵棍。

  「火師呢?」為首一人怒喝道。

  這些人也是守捉郎,負責火點的護衛,平時隱藏在書肆左右的車馬行與鐵匠鋪,輕易不會現身。剛才聽見那一聲慘叫,他們這才出來。

  張小敬臉色「唰」地變了。原來那一聲慘叫,並不是真正的慘叫,而是老頭故意學火師的聲音發出來的,為的是讓那些護衛聽見。這個老東西,心思之深沉,簡直到了可怕的地步。只是短短的一次交鋒,設下了多少圈套。

  現在被這些護衛一圍,張小敬根本沒辦法去追擊。幾個護衛推開張小敬沖進屋子,很快他們又退了出來,殺意騰騰。

  他們剛才都聽到了那一聲重重的捶牆聲,顯然是來客與火師起了齟齬。很快傳來火師的慘叫,緊接著這人渾身是血地跑出來。現在屋子裡的火師屍體已經被發現,而且在屋內翻倒的幾案旁邊,還撿到了屬於這個男人的手弩。

  事實再明白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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