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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這個身份讓廣場上的人議論紛紛。他們都知道靖安司的後臺是東宮,現在中書令任命一個禦史來接管,這事怎麼聽怎麼奇怪。

  吉溫顯然是有備而來,他頷首示意,立刻有另外一位官員走過來,手裡捧著厚厚一卷文書。那官員展卷朗聲讀道,聲音響徹整個廣場:

  「《大唐六典》卷十三《禦史台殿中侍御史》載曰:凡兩京城內則分知左、右巡,各察其所巡之內有不法之事。謂左降、流移停匿不去,及妖訛、宿宵、蒲博、盜竊、獄訟冤濫,諸州綱典、貿易、隱盜、賦斂不如法式,諸此之類,鹹舉按而奏之。

  「又!《百官格》:左巡知京城內,右巡知京城外,盡雍、洛二州之境,月一代,將晦,即巡刑部、大理、東西徒坊、金吾、縣獄。」

  隨著一條條艱澀拗口的官典條文當眾念出來,靖安司的人漸漸都聽明白了。

  殿中侍御史有兩個頭銜:左巡使、右巡使,對兩京城內的不法之事有監察之權,而靖安司掌管的是西京策防,兩者職責有重疊之處,可以說是同事不同官。

  無論是從律法上還是實務上來說,讓一位左巡使來接掌靖安司,並無不妥。

  這位吉禦史一不依仗官威強壓,二不借中書令的大勢逼迫,而是當眾宣讀官典,可見是個恪遵功令的人。現在群龍無首,人心惶惶,正需要一個人來收拾殘局。何況這位禦史還捏著中書令的授權,何必跟他對抗呢?

  眾人敵意少減,議論聲逐漸平息。吉溫捋了一下胡髯,再度開口道:「靖安司為賊所乘,本官倍感痛心。但如今元兇未束、頑敵尚存,還望諸位暫斂仇痛,以天子為念,先戮賊首,再祭英靈。」

  這話說得很漂亮,既點出事態緊迫,又暗示朝廷必有重賞。倖存的靖安司大小官吏,都紛紛拱手彎腰,行拜揖之禮。這是下官見上官的禮節,承認其為新的靖安司丞。

  吉溫見大部分人都被收服,大為得意,側過頭去,對剛才那讀官典的官員悄聲道:「公輔啊,你這一招似拙實巧,還真管用。」那官員笑道:「在下還會騙端公您不成,趁熱打鐵,按之前商量的說吧。」

  侍御史在朝下稱為「端公」,殿中侍御史稱「副端」。那官員故意稱高了一階,吉溫聽了心中大悅,旋即拿起銅印:「諸位聽令!」

  這是他就任靖安司丞後下達的第一個命令,大家都安靜下來。

  吉溫朗聲道:「靖安司遭賊突襲,必有內奸勾結。攘外必先安內,接下來的首要任務,就是要挖出這個毒瘤。至於他的身份,我已經查明了——」他掃視全場,發現所有人都直勾勾地注視著他,很滿意這個效果,吐出一個名字:「靖安都尉,張小敬!他就是勾結蚍蜉的內奸。」

  這個結論,讓下面的人一陣譁然。

  吉溫臉上的笑容趨冷:「諸位也許不知道,張小敬此前被判絞刑,正是因為殺死頂頭上司。所謂賊性難移,有過一次,難免會有第二次。此前王忠嗣之女被綁架,他也有份。如今靖安司被襲,一定也是他引狼入室——給我傳令各處坊鋪司守,全城緝拿此人,死活勿論!」

  元載站在一旁,慢條斯理地把官典重新卷好,唇邊微微露出一抹微笑。

  聽說襲擊靖安司的賊人,自稱「蚍蜉」,豈不正合張小敬這個卑賤之徒的身份?

  §第十一章 戌正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戌正。

  長安,萬年縣,平康坊。

  相比起其他坊市的觀燈人潮,平日繁華之最的平康坊,此時反倒清靜得多。因為平康裡的姑娘們都被貴人們邀走伴游,青樓為之一空。大約得到深夜兩更時分,姑娘們與貴人才會陸續歸來,開宴歡飲。

  一走進坊內,檀棋就厭惡地聳了聳鼻子。街上此時彌漫著一股蘇合香的味道,這是上燈之後,香車出遊散發出來的。這香調得太過濃郁輕佻,卻十分黏衣,一沾袖子就揮之不去。她可不想被人誤會成伴遊女。

  張小敬道:「放心好了,不會有人誤會,今夜稍微有身份的粉牌,都在外頭呢。」檀棋初聽寬心,再一琢磨,這分明是嘲弄嘛!她正要發作,張小敬已揚鞭道:「那裡就是李相的府邸了。」

  檀棋望去,原來李林甫的宅邸就在平康裡對面,高牆蒼瓦,裡頭只怕又有十進之深。門前列著十二把長戟,左右兩根閥閱立柱,柱頂有瓦筒烏頭,顯出不凡氣度。說來也怪,明明簷下掛著一排紅紙燈籠,光線卻只及門前數丈,其他地方還是一片黑暗。遠遠望去,好似一頭黑獸張開了血盆大口。

  處處與公子作對的那個人,就住在這裡啊……檀棋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趕緊催馬快走了幾步,仿佛待久了會被吃掉似的。

  「對了,伊斯執事呢?」檀棋忽然想起來,還有這麼一位跟著。張小敬回頭掃了一眼,大街上不見蹤影,這傢伙自從跨過朱雀大街後就沒見過,想來是走散了吧。

  「無所謂了,隨便他。」

  張小敬對這一帶輕車熟路,兩人走過兩個十字街口,看到東北角有一片青瓦宅院。

  這些宅院像是出自軍匠之手,建築樣式幾乎一樣,排列嚴整,都是三進七房。唯一能把它們區分開來的,是每一處中庭高高飄飄起的鳥獸旗麾:有熊有虎,有隼有蛟,沒有重複的——這正是十位節度使設在長安的留後院,每個院的旗麾,都與節度使的軍號相應和,一看便知是哪家節度使的院子。

  而留後院的對面街裡,則是雜七雜八的一溜商鋪,都是珍珠寶石、香料、金銀器、絲織、漆物之類的奢侈品鋪子。留後院每年在京中採購大量禮品,商家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良機。

  不過這會兒鋪子都已經關門,店主夥計都跑出去看燈了,整條街幾乎沒人。張小敬與檀棋辨了辨方向,七轉八轉,來到巷子最盡頭的一家劉記書肆。這家書肆的門面比其他鋪子都要小,幾乎只是兩扇門的寬度,兩側緊鄰著一個車馬行與銀匠鋪。這個時辰,書肆早已關門,連門板都上了。

  據刺客供認,這家劉記書肆是守捉郎的火點。火點是他們的專用切口,指的是用於任務發放的聯絡點。在火點負責的人,叫作火師,也是張小敬這次要找的關鍵人物。

  按道理,應該先讓刺客叫開門,說明情況,再進去跟火師交涉。但張小敬在入巷前已經和望樓確認過了,馬車押送著刺客還在路上,趕過來還要一陣。

  張小敬不能再等了。自從得知靖安司被襲擊後,其實他比檀棋還要焦慮。內心中那一股不祥的預感,越發強烈。他必須抓緊每一個彈指的時間。

  他沒有去拍門板,而是走到了門板左側的牆邊。這是一堵黃色的夯土牆,夯工粗糙,牆上有大大小小的土坑。張小敬數到第三排右起第十個小坑,把指頭伸進去,在盡頭摸到了一截小繩頭。

  繩頭打了一個環扣,另外一端從小孔穿牆而過。張小敬把指頭套進去,輕輕扯動繩子,扯了五下,停頓片刻,又扯了三下,最後急撥兩下。

  這是刺客交代的聯絡之法。不扯這根繩子,或者扯法不對,這間書肆永遠不會對你袒露真實面目。

  扯完不久,門板「咣當」一聲,從裡面被卸下去一條,一隻警惕的眼睛從門內空隙閃過:「春江?」

  「白雲一片去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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