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長安十二時辰 | 上頁 下頁
五九


  李泌在來之前,就預料到事情不會輕易解決。他沒有半分猶豫,一托襴袍,半跪在地上:「賀監若耿耿於懷,在下願……負荊請罪,任憑處置。但時不待我,還望賀監……以大局為重。」

  他借焦遂之死,故意氣退賀知章,確實有錯在前。為了能讓賀知章重新出山,這點臉面李泌可以不要。他保持著卑微的認罪姿態,長眉緊皺,白皙的面孔微微漲紅。這種屈辱的難堪,幾乎讓李泌喘不過來氣,可他一直咬牙在堅持著。

  賀知章垂著白眉,置若罔聞,仍是一下下磕著手掌。肉掌撞擊木榻的啪啪聲,在室內回蕩。這是諒解的姿態,這也是拒絕的手勢。老人不會挾私怨報復,但你的辦法不好,不能通融。

  見到這個回應,李泌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心中一陣冰涼。若只是利益之爭,他可以讓利;若只是私人恩怨,他可以低頭。可賀知章純粹出於公心,只是兩人理念不同——這讓他怎麼退讓?

  啪,手掌又一下狠拍木榻。這次勁道十足,態度堅決,絕無轉圜餘地。

  李泌偏過頭去,看了一眼窗外已開始變暗的天色,呼吸急促起來。明明路就在前方,可老人的執拗,如一塊巨岩橫亙在李泌面前,把路堵得密不透風。

  他遽然起身。不能再拖了,必須當機立斷!

  華山從來只有一條路,縱然粉身碎骨也只能走下去。

  右驍衛的官署位於皇城之內,坐落於承天門和朱雀門之間,由十八間懸山頂屋殿組成。皇城內的其他官署都是大門外敞,右驍衛卻與眾不同,在屋殿四周多修了一圈灰紅色的尖脊牆垣。從外頭看過去,只能勉強看到屋頂和幾杆旗幡,顯得頗為神秘。

  這是因為右驍衛負責把守皇城南側諸門,常年駐屯著大批豹騎。兵者,兇器,所以要用一道牆垣擋住煞氣,以免影響到皇城的祥和氣氛。

  檀棋站在右驍衛重門前的立馬柵欄旁,保持著優雅的站姿。她頭戴帷帽,帽檐有一圈薄絹垂下,擋住了她的表情。一旁的姚汝能很焦躁,不時轉動脖頸,朝著皇城之外的一個方向看去。

  他們已在此等候多時,卻還沒有進去,似乎還在等著什麼。

  此時夕陽西沉,再過一個時辰,長安一年中最熱鬧的上元燈會就要開始舉燭了。皇城諸多官署的人已經走了大半,偶爾有幾個輪值晚走的,也是步履匆匆,生怕耽誤了遊玩。這兩個人閑立在禦道之上,顯得十分突兀。

  忽然,遠處傳來一陣鼓聲。姚汝能連忙打起精神,借著夕陽餘暉去看旗語。這次的旗語不長,只傳來一個字。姚汝能面色沉重,轉頭對檀棋道:「乙!」

  帷帽輕輕晃動了一下。這一個字,意味著公子在樂游原的努力已經失敗,必須要啟用備選的乙號計畫。

  檀棋默默地把所有的細節都檢查了一遍,深吸了一口氣,心臟依然跳得厲害。這是一個大膽、危險而且後患無窮的計畫,只有徹底走投無路時才會這麼做。只要有一步不慎,所有人都會萬劫不復。不過她並不後悔,因為這是公子的要求。

  如果說公子一心為太子的話,那麼她一心只為了公子。她願意為他去做任何事,包括去死。

  「檀棋姑娘,照計畫執行?」姚汝能問道。

  「你再仔細想想,確實沒什麼疏漏了嗎?」檀棋不太放心。這個計畫是李泌首肯,具體策劃卻是姚汝能。對這個愣頭青,檀棋並不像對公子那麼有信心。

  姚汝能一拍胸膛,表示不必擔心。

  「好,我們走吧。」檀棋強壓下不安,在姚汝能的伴隨下,走入右驍衛的重門。

  守衛沒想到這會兒還有訪客,警惕地斜過長戟。姚汝能上前一步,手裡的腰牌一揚:「我們是來衛裡辦事的。」就要往裡邁。守衛連忙持戟擋住:「本署關防緊要,無交魚袋者不得入內,還請恕罪。」那腰牌銀光閃閃,守衛不明底細,所以說話很客氣。

  姚汝能道:「我們已經與趙參軍約好了,有要事相談。」

  「請問貴客名諱?」

  「居平康。」

  守衛回身去翻檢廊下掛著的一串門籍竹片,嘩啦嘩啦找了一通,回復道:「這裡並沒有貴客的門籍。」姚汝能面露困惑:「不會吧,趙參軍明明已經跟我們約好,你再找找?」守衛耐著性子又翻了一遍,還是沒有。

  姚汝能臉色一沉:「這麼重要的事,怎麼連門籍都沒事先準備好?你是怎麼做的事!」守衛有些緊張:「這裡只負責關防,每日更換門籍是倉曹的人。」姚汝能怒道:「我不管你們右驍衛內部什麼折騰,別耽誤我們的時間!」說完就要往裡硬闖。

  幾名守衛一下都緊張起來,橫戟的橫戟,拔刀的拔刀。檀棋忽然發聲道:「莫亂來。」姚汝能這才悻悻停住腳步,退到重門之外,扔過來一片名刺:「好,好,我們不進去,你把趙參軍叫出來。」

  守衛暗自松了口氣,倉曹的黑鍋他們可不願意背。對方肯鬆口再好不過,趕緊把話傳進去別給自己惹事。於是他撿起名刺,跑進去回稟,過不多時,匆匆趕出來一位胖胖的青衫官員。

  這位官員一臉莫名其妙,不知哪兒來了這麼兩位客人。不過他到了重門口這麼一打量,連忙拱手唱一個喏,態度客客氣氣。

  前面這個年輕護衛也就罷了,他身後那個女人,帷帽薄紗,還披著一件寬大的玄色錦袍。雖然如今天氣,還穿這麼厚的錦袍有些怪異,但這身裝扮價值可不菲。

  趙參軍想得很明白,有資格進這皇城的人,非富即貴;敢站在右驍衛門口點名要參軍出迎的人,更是手眼通天。他區區一個八品官,可不能輕易得罪權貴。

  「華燈將上,兩位到此有何貴幹?」

  檀棋沒有揭開帷帽,而是直接遞過去一塊玉珮。趙參軍先是一愣,趕緊接住。這玉珮有巴掌大小,雕成一簇李花形狀。李花色白,白玉剔透,兩者結合得渾然天成,簡直巧奪天工。

  玉質上乘,更難得的是這手藝。趙參軍握著這李花玉珮,一時不知所措。檀棋道:「趙七郎,我家主人是想來接走一個人。」

  趙參軍聽這個年輕女人,居然一口叫出自己排行,再低頭看那塊李花玉珮和「居平康」的名刺,眼神忽然激動起來:「尊駕……莫非來自平康坊?」帷帽上的薄紗一顫,卻未作聲。趙參軍登時會意,把玉珮還回去,然後畢恭畢敬地把兩人迎入署內。

  守衛正要遞上門簿做登記,趙參軍大手一揮,把他趕開。

  他們穿過長長的廊道,來到一處待客用的靜室。趙參軍把門關好,方才回身笑道:「沒想到下官賤名,也能入尊主人法眼。」

  「呵呵,主人說過,趙七郎的《棠棣集》中有風骨,惜乎不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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