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長安十二時辰 | 上頁 下頁
五七


  若是犯人還在押,獄方可以直接上解,不必這麼大費周章。只有犯人被其他府司所控制,才需要大理寺下發正式的提調文書給縣獄,縣獄再拿著這份文書去要人。

  封大倫沒想到元載反應這麼快,略為尷尬地咳了一聲:「不錯,此人今天被別人提走了,永王希望他能老老實實回去待著。」

  「他被哪個府司提走了?」元載問。

  封大倫面孔一板:「區區小事一樁,元評事只管發文書便是,不必節外生枝。」

  元載注視著封大倫。他很喜歡觀察別人,並從中讀出隱藏的真實情緒。這位試圖裝出很淡定的樣子,可語調裡卻透著焦灼。他反復強調這是一件區區小事,正說明這絕非一件小事。

  若換作別人,只管發出文書收下賄賂,其他事情才不關心——元載可不會。

  「封主事你可以更坦誠一些。」他說。

  封大倫微微變了臉色:「你什麼意思?」

  元載哈哈一笑,把身子湊前一點:「永王親自過問,這人的身份應該不簡單……」

  「這不是你該問的事情。」封大倫終於有點繃不住了。

  元載卻毫不生氣,他食指輕輕搖動,眼神真誠:「您不妨說說來龍去脈。若在下多知道些,也許能幫上更多忙。」

  封大倫這才明白,為何元載年紀輕輕,就已官居八品。這小子對機會的嗅覺實在太敏銳了,才幾句交談,他就嗅出了這裡頭的深意,想把一個小人情做大。封大倫本想拒絕,可轉念一想,靖安司是個強勢的怪胎,一封文書未必奏效,倒不如聽聽這小子的意見。

  貪婪而懂得克制的人,往往都聰明絕頂。

  「你想知道什麼?」封大倫問。

  元載笑了:「比如說,這人到底是誰?為何入獄?」

  封大倫遲疑片刻,開口道:「要提調的人,叫張小敬,原來是在西域當兵的,敘功擢為萬年縣的不良帥。天寶二載十月,朝廷要為小勃律來使興建賓館,徵調敦義坊的地皮。有個叫聞記的鋪子不肯搬遷,虞部的人去交涉,不料店主聞無忌竟莫名其妙死了。這個張小敬是店主的老戰友,堅持說店主為奸人所害,一定要查到底,最後和上司萬年縣尉發生齟齬。這傢伙將上司殺死,遂扭送入獄。」

  元載一邊聽著,面上的微笑不變。封大倫的敘述不盡不實,比如這「興建賓館,徵調地皮」,裡頭就藏著不知多少利益;虞部跟聞記鋪子老闆的「交涉」,恐怕也不會那麼溫柔。至於永王在裡頭扮演的角色,封大倫一字未提……

  不過……這都無所謂,元載對真相一點都不關心,關鍵是永王想要什麼。

  他用指甲敲了下銅爵邊角:「去年十月判的死罪,按說同年冬天就該行決了,怎麼他現在還活著?」

  「這不是複奏未完嘛,所以一直羈押在獄裡。」封大倫頗為無奈。

  元載理解地點了點頭。自太宗朝起,朝廷提倡慎刑恤罰,京師死刑案子,須得五次複奏。一個案子去年拖到今年執行,並不罕見。

  封大倫繼續道:「今天在萬年縣獄,張小敬被靖安司的人帶走,公然除去枷鎖,行走於市坊之間,形同赦免!」說這話時,他不由自主地捏緊了酒勺。元載注意到,他的情緒更緊張了。

  「靖安司……」元載咀嚼著這個陌生的名字,「他們找張小敬幹什麼?」

  「不知道。但無論如何得把他弄回縣獄。」封大倫略帶緊張地說。去年那案子,費了多少周折才把那閻王弄進獄裡,絕不能讓他恢復自由。

  元載已隱隱猜到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張小敬那個「齟齬」,怕是讓永王、封大倫這些人十分忌憚,生怕他恢復自由之身。想通了這個要害,其他細節便無關宏旨。元載拿起銅爵,美美地又品了一口郎官清,整理了一下思路。

  「那靖安司能去縣獄撈人,權柄必定不低。光是大理寺出面,怕是會被擋回。」

  「那依閣下之見……?」

  「不如動用禦史,讓他們去彈劾……」

  「不可,不可。」封大倫連忙勸阻,「永王說了,不想招惹蘭台那些瘋狗。」

  禦史台的那些人,本職工作就是找碴,誰的碴都找。指望拿他們當刀,得留神先傷了自己。「你托我去找別人麻煩?嗯?說明你也有問題,我也得查查!」禦史們全是這樣的思路。說好聽點叫「求全責備」,說難聽點就是瘋狗一群。

  看到封大倫尷尬的表情,元載大笑:「封兄精熟營造,對訟獄可就外行了。我們大理寺經手的案子,都得去禦史台司報備。所以咱們只消尋個由頭,讓大理寺接了案子,在下在報備文書裡略做手腳,自有那閒不住的禦史,會替咱們去找靖安司的麻煩……」

  封大倫聽得不住點頭。這麼一操作,確實不露痕跡,誰也攀不到永王那邊去。他略一沉思,又問道:「什麼由頭好呢?」

  這個由頭得足夠大,才有資格讓大理寺和禦史台受理,但又不能把自己和永王牽扯進去。

  元載用指頭蘸著清酒,在案子上寫了幾個字:「身犯怙惡悖義之罪,豈有不赦而出之理」。封大倫大喜,連聲說好。這幾個字避開拆遷,單說張小敬殺縣尉事,又暗示有人徇私枉法,公然袒護。尤其是「不赦而出」四個字,禦史們見了,必如群蠅看見腥血。

  區區十六個字,數層意思,面面俱到,不愧是老於案牘的刀筆吏。

  禦史們一出動,不怕靖安司不交人。至於張小敬是被抓回縣獄、大理寺獄還是禦史台的台獄,都無所謂。

  元載笑眯眯地拍了拍手:「待過了上元節,在下便立刻去辦。」封大倫一聽就急了:「這個,最好能今日辦妥……」元載沒想到他急成這樣子,可如今已是申時,大理寺的大小官吏,早就回家準備觀燈了,哪還有人值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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