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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一個出賣同僚換取情報的卑劣之徒、一個經驗老道狠戾冷酷的前不良帥、一個放言保護微不足道的民眾的聖人、一個對朝廷不滿卻又拼命辦事的幹員。種種彼此矛盾的形象,讓姚汝能陷入認知混亂中。

  他想起張小敬之前說的那一席話,突然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去詢問一下張小敬,你的死罪罪名到底是什麼?可是眼下這場合有點唐突,姚汝能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嘴閉上了。

  現實沒有給他留後悔的機會。下一個瞬間,望樓的鼓聲又一次咚咚響起,鼓聲急促,同時遠處起碼有十道黃煙騰空而起。這代表有極其重大的變故發生,所有靖安司的屬員,必須放下手中的一切,趕去集合。

  張小敬在第一聲鼓聲響起後,就睜開了眼睛。他看到黃煙騰空,口中喃喃道:「光德懷遠……」

  光德懷遠,是李泌親自劃定的死線,絕對不容向北逾越。什麼樣的事態,能讓這個敏感之地連連升起十道黃煙?那輛滿載猛火雷的漏網馬車,到底怎麼樣了?

  姚汝能有點擔心地說:「張都尉您負傷了,還是我先過去看看究竟吧?」張小敬卻一把按住他肩膀,手裡一壓,整個人齜牙咧嘴地站了起來。

  「一起走。」他啞著嗓子說,姚汝能也只得從命。

  他們所在的位置,是在西市和懷遠坊之間的大路,距離街口不過兩裡多遠。張小敬和姚汝能立即起身,朝東邊趕去。跑出去幾步,張小敬忽然停下腳步,扯過一個正在滅火的武侯,把他身上的火浣布斗篷搶下來。

  火浣布經火不壞,是救火的利器。張小敬這麼幹,說明他已認定前方將會有絕大的危險。姚汝能遲疑片刻,也叫住一個武侯,用靖安司的腰牌半強迫地徵用了另外一件斗篷,披在身上。

  他們一路跑到路口,遙遙看到旅賁軍的士兵正在把數道荊棘籬笆拖過來,橫在路中間。許多百姓和達官貴人都被堵在一邊,人聲鼎沸。

  封鎖道路——尤其是封鎖這麼重要的道路——是靖安司最不希望採取的行動。李泌既然下達了這個命令,說明事態已經到了幾乎無可挽回的地步。

  姚汝能讓旅賁軍的士兵讓開一條路,讓兩人進去。他們很快看到,街口四邊,已經嚴嚴實實地被拒馬和荊棘籬笆攔住了,南、東、西三面是崔器的旅賁軍,北面則站滿了手持大盾的士兵。這些不是靖安司的直屬,而是隸屬于右驍衛的豹騎精銳。

  光德坊北是延壽坊,延壽坊斜向東北,與皇城、宮城只有一街之隔。狼衛已沖到了這麼近的距離,南衙十六衛就是再遲鈍,也該有反應了,豹騎是最先集結而來的。

  不過軍方這一介入,恐怕靖安司的日子會不好過了。

  此時的光德懷遠路口,空蕩蕩的,只有兩個糊到一半的燈架矗立在街側,一輛雙轅馬車停在街心。苫布已經被扯掉,露出裡面的五個深色大桶。麻格兒站在木桶之間,手裡高舉著一隻燃燒的火炬。在馬車不遠處,三具屍體俯臥在地上,每一具背心都插著數十支羽箭。

  很顯然,麻格兒駕馭馬車沖到了街口,正好被嚴陣以待的靖安司攔住。一番交戰之後,其他狼衛全數陣亡,但他們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讓麻格兒點起火炬,送到木桶口。

  這一手,震懾住了所有人,沒人敢讓這五桶猛火雷在如此敏感的地段爆炸。麻格兒一臉猙獰,把火炬擱在距離桶口只有數寸的位置,徐徐讓轅馬朝前走去。附近的弓箭手一籌莫展,誰能保證能一箭將此獠斃命?誰又能保證他死後,這火炬不會正好掉落在桶口?

  姚汝能朝前望去,看到在光德坊的西南角,李泌等人正站在一處高亭,死死盯著街口。大火燒到家門口,他也沒辦法在殿內安坐。

  麻格兒是最後一個狼衛,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卻是毫無懼色。這麼多唐人為之陪葬,這是多難得的際遇!他哈哈大笑,用一隻手握緊火炬,另外一隻手輕輕抖著韁繩。轅馬不知氣氛緊張,只低著頭朝前走去。他們的方向依然是朝著北方,朝著最繁盛最熱鬧的街區。

  姚汝能道:「不行!我得去告訴李司丞,猛火雷點燃了,可未必會炸!」張小敬卻攔住了他:「可也未必不炸。這裡是長安,沒有十成把握,李司丞也不敢冒險。」

  姚汝能急道:「這怎麼辦?就這麼乾瞪眼看著他往北去?」張小敬沒有回答,他眯起獨眼,把火浣布斗篷裹得緊了些。

  街口的局勢已經緊張到了極點,簡直不用猛火雷就能隨時爆炸。麻格兒的馬車旁若無人地緩緩移動著,最終抵達了北邊的封鎖線邊緣。轅馬撞開荊棘牆,兩個前蹄踢到了一排盾牌的正面。

  周圍的士兵明明一擊就可以把這個突厥狼衛幹掉,可誰也不能動他分毫。那五個褐色的大桶,就是五個沉默的索命無常。在這種奇妙的對峙中,豹騎精銳不斷後退、分散,生生被馬車擠開一條路。帶頭的將領陰沉著臉,不敢輕舉妄動。

  李泌站在坊角的高臺上,閉上了雙眼。一過死線,整個事件的性質就全變了,必須得有個決斷。他沉聲道:「備火箭!」

  立刻有二十名精銳弓手登上高臺,旁邊二十名輔兵將事先準備好的圓棉箭頭蘸上松脂油,點燃,遞給弓手。隨著隊正一聲令下,弓手迅速上箭、拉圓,對準了坊外那輛馬車。

  再坐視狼衛接近皇城與宮城,就是靖安司拿天子和文武百官的安危不當回事。兩害相權,李泌寧可讓它把半個光德坊和自己的臉面炸上天,也不容它再向北了。

  耳邊是弓弦絞緊的咯吱咯吱聲,他知道,只要自己嘴唇裡吐出一個字,整個事件就結束了。二十支火箭,在這個距離不可能偏離目標,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只能聽天由命了。

  「公子,這裡太危險,還是先……那是什麼?」檀棋本來想勸李泌先下去,避免被爆炸波及,可她忽然看到街口異動,不由得驚呼起來。

  所有人都順著她的玉手所指,向街口望去。

  一個身影以前所未有的高速沖向馬車,義無反顧。他身上披一塊顏色古怪的斗篷,看不清面貌。麻格兒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前方的封鎖線上,一時未曾發現。身影趁機躍上車廂,手中的長索一抖,纏住了麻格兒的手腕。

  「是小敬!」居然是徐賓這個近視眼最先認出了那道身影。

  靖安司的人聽到這名字,俱是精神一振。這個死囚犯在過去的幾個時辰裡,屢次創造奇跡。無論多絕望的局面,他總能頑強地找出破局之法。上到主事,下到小吏,無不心悅誠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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