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長安十二時辰 | 上頁 下頁 |
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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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門在長安西側中段,東去一條街便是西市,是西來商隊的必經之路。運石脂的車隊從延州而來,肯定會從這裡入城。 「按照檢查流程,衛兵會用長矛捅入桶裡,防止藏人。這玩意很難洗掉,讓城門衛把那根長矛找到就夠了。」張小敬道。 金光門離這裡很遠,姚汝能一聽,立刻上馬要趕過去,卻被張小敬給攔住了:「你不必去,若我猜得不錯,靖安司的飛騎應該快到了,會帶來我們想要的東西。」說完他望向空蕩蕩的街頭盡頭,信心十足。 「你這麼篤定?」 「因為李司丞必須這麼做。」張小敬淡淡道。 姚汝能毫不掩飾對李泌的崇敬:「李司丞可真是天縱英才!石脂墨料這麼巧妙的圈套,都能被他識破。」 張小敬微微一笑,沒有糾正。識破石脂這事,應該是徐賓想到的。從前倆人一起吃飯,他曾說起西域軍中的一些風土人情,隨口提到過石脂這種奇物。沒想到徐賓記性這麼好,現在還記得。 他在長安的朋友不多,徐賓算是相交最長的一個。這傢伙若能借這個機會立下大功,釋褐授官,也算完成一個積年夙願。 「希望趕得及,我們耽擱太多時間了。」張小敬望著逐漸暗淡下來的天色,喃喃說道。姚汝能看到他一臉憂色,心中不由得有些觸動。他本來對這個死囚犯疑心重重,可經過一系列事情,他發現自己錯了,張小敬的一舉一動雖可商榷,但絕無私心,甚至為此差點送了性命。 姚汝能猶豫片刻,忽然雙手抱拳,單腿跪地:「之前卑職對張都尉多有猜疑,自請責罰。還望張都尉不要因一人之錯而心懷怨憤,耽誤靖安大事。」 張小敬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漲紅臉的年輕人:「你是不是覺得,我這麼盡心竭力,不太正常,對吧?」 「是,卑職本以為張都尉言不由衷,必有所圖。」姚汝能直截了當地承認。為了長安闔城平安?這理由若是李泌說的,他信;但一個對朝廷懷有怨憤的死囚犯這麼說,未免太假了。 在他眼裡,張小敬追查是掩飾,伺機逃走是真,這才合乎人心常理。可現在……姚汝能覺得臉頰熱辣辣地疼。他想逃開這尷尬的場面,可又不能逃,如果不坦白地向張小敬道歉,姚汝能恐怕一輩子也無法原諒那個愚蠢的自己。 張小敬沒有把他攙扶起來,也沒有出言諷刺,他摩挲著腳邊細犬的頂毛,緩緩仰起頭。視線越過姚汝能的肩頭,看向遠處巍峨雄偉的大雁塔,眼神一時深邃起來。 「汝能啊,你曾在穀雨前後登上過大雁塔頂嗎?」 姚汝能一怔,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說起這個。 「那裡有一個看塔的小沙彌,你給他半吊錢,就能偷偷攀到塔頂,看盡長安的牡丹。小沙彌攢下的錢從不亂用,總是偷偷地買來河魚去喂慈恩寺邊的小貓。」張小敬慢慢說著,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姚汝能正要開口發問,張小敬又道:「升道坊裡有一個專做畢羅餅的回鶻老頭,他選的芝麻粒很大,所以餅剛出爐時味道極香。我從前當差,都會一早趕過去守在坊門,一開門就買幾個。」他嘖了嘖嘴,似乎還在回味。「還有普濟寺的雕胡飯,初一、十五才能吃到,和尚們偷偷加了葷油,口感可真不錯。」 「張都尉,你這是……」 「東市的阿羅約是個馴駱駝的好手,他的畢生夢想是在安邑坊置個產業,娶妻生子,徹底紮根在長安。長興坊裡住著一個姓薛的太常樂工,廬陵人,每到晴天無雲的半夜,必去天津橋上吹笛子,只為用月光洗滌笛聲,我替他遮過好幾次犯夜禁的事。還有一個住在崇仁坊的舞姬,叫李十二,雄心勃勃想比肩當年公孫大娘。她練舞跳得腳跟磨爛,不得不用紅綢裹住。哦,對了,盂蘭盆節放河燈時,滿河皆是燭光。如果你沿著龍首渠走,會看到一個瞎眼阿婆沿渠叫賣折好的紙船,說是為她孫女攢副銅簪,可我知道,她的孫女早就病死了。」 說著這些全無聯繫的人和事,張小敬語氣悠長,獨眼閃亮:「我在長安城當了九年不良帥,每天打交道的,都是這樣的百姓,每天聽到看到的,都是這樣的生活。對達官貴人們來說,這些人根本微不足道,這些事更是習以為常,但對我來說,這才是鮮活的、沒有被怪物所吞噬的長安城。在他們身邊,我才會感覺自己活著。」 他說到這裡,語調稍微降低了些:「倘若讓突厥人得逞,最先失去性命的,就是這樣的人。為了這些微不足道的人過著習以為常的生活,我會盡己所能。我想要保護的,是這樣的長安——我這麼說,你能明白嗎?」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坦誠,姚汝能心潮起伏,無言以對。這傢伙的想法實在太獨特了,對朝廷怨憤,可又對長安百姓懷有悲憫,這忠義二字該怎麼算才好? 「您……一直是這麼想的?」 張小敬咧開嘴,似笑非笑:「十年西域兵,九年長安帥。你覺得呢?」 這時遠處馬蹄翻騰,煙塵滾滾,兩人迅速回復到任事狀態。不多時,一騎飛至,將腰間魚筒和一根木柄長矛送到他們面前。姚汝能接過長矛,矛尖果然沾著點點黑漬,湊近一聞,腥臭刺鼻。張小敬拆開魚筒,從裡面拿出一張寫滿字的紙條。 「總司已經查清楚了,負責運送的是蘇記車馬行。他們午時前後入城,但隨後不知去向,腳總、車夫和馬車沒有回行裡報到。」張小敬把紙條揉成一團,沉聲道,「我估計多半已經被滅口了。馬車也被擦去痕跡,想找也找不到了。」 姚汝能這次倒沒怎麼義憤填膺。一來他覺得幫敵人運東西的傢伙,活該去死;二來經過這幾個時辰的奔波,他對狼衛的兇殘已經麻木。 張小敬把矛尖給獵犬嗅了一下,拍拍它的腦袋。獵犬先是打了個不悅的噴嚏,然後仰起脖子,聳動鼻子,朝著一個方向狂吠數聲。若不是張小敬牽住韁繩,它就躥出去了。 「事不宜遲,我先走。你等崔尉集合手下跟上來,以黃煙為號。」 姚汝能環顧四周,這才意識到,他們犯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錯誤。崔器急於將功折罪,剛才把旅賁軍化整為零,分散到四周諸坊了。現在要先收攏部隊,得花上一段時間。 也就是說,在這之前,張小敬將處於孤立無援的境地。 「您身上有傷,又是一個人去,太危險了吧?」姚汝能有些擔心。 「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張小敬簡單地回了一句,鬆開牽繩。那獵犬嗖地一下跑了出去,他邁開大步,緊隨其後。姚汝能看著一人一狗消失在坊牆拐角,有一瞬間的恍神。 石脂的味道特別刺鼻,所以獵犬追聞起來毫不遲疑。它在坊間鑽行拐彎,發足狂奔,張小敬必須全力奔跑,才能跟上。周圍的行人好奇地看著這一人一狗,還以為是什麼新雜耍,兩側居然還有喝彩的。 獵犬一口氣跑出去兩裡多路,中間還耽擱了好幾次。它只知道跟著那氣味直線前行,不懂繞行,有好幾次一頭鑽進死胡同,對著高牆狂吠。張小敬不得不把它拽出來,重新再搜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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