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長安十二時辰 | 上頁 下頁
四〇


  封大倫縱馬往自家宅邸走去,不時避讓飛馳而過的大小馬車。在暗處,他是橫行萬年縣的熊火幫老大,在這裡,他卻只是一個小小的工部從九品主事,主管虞部事宜,該守的禮數一定得守。

  虞部主事品級雖小,執掌的卻是整個長安城的修浚繕葺,工匠要遴選,物料要採買,營式要督管,是件肥出油的差事。封大倫雖然出身寒門,眼界卻比尋常人高出許多。他利用自己職務之便,扶植起了熊火幫的勢力,許多事情明裡動不了,就讓他們從暗處動手腳。這一明一暗配合起來,幾乎壟斷了半個萬年縣的工程,獲利極豐。

  若不是因為去年那件案子,現在的封大倫只怕早得升遷,春風得意——不過算了,事情已經過去,讓他不痛快的傢伙,差不多都收拾乾淨了。

  今天他撞見了聞染,舊怨又微微翻騰上來,她是那案子裡唯一一個未受牢獄之災的人。於是封大倫派了幾個手下,決定對她略施薄懲——懲罰過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讓所有人知道,任何一個得罪他的人,都要付出代價,哪怕事情早已揭過。

  現在,聞染這個小婊子,應該正在痛哭流涕吧?

  想到這裡,封大倫眉宇略展,唇邊露出一絲陰森森的快意。他騎到自家門口,正要下馬,忽然旁邊樹後跳出一人來,瞪圓一對凸出的蛤蟆眼,扯住韁繩大喊:「封主事!封主事!」

  封主事低頭一看,認出是長安縣衙的死牢節級,神色大異:「怎麼是你?」節級顯然已經等候多時,急聲道:「張閻羅,他,他離開死牢了!」

  一言說出,封主事差點掉下馬來。他急忙擺正了身子,臉色陰沉地問道:「怎麼逃出去的?」

  節級一臉哭喪:「哪兒是逃的,是讓人給提調走的。」

  「提調?」封主事飛快地在腦子裡劃過有權提調犯人的官署,大理寺?刑部?禦史台?

  「不,是被靖安司給提走的,印牘齊全,卑職沒法拒絕。」

  「靖安司……」封大倫一聽這個名字,覺得略耳熟。他回憶了一下最近半年的天寶邸報,眼神突然凝成了兩根鋒利的針。

  「什麼時候?」

  「兩個多時辰前,我在這兒等您半天啦。」

  「靖安司提調他去做什麼?」

  節級搖搖頭:「公文上只說應司務所需。但他一出獄,就把枷鎖給卸了,走的時候也沒用檻車,和靖安司的使者一人一馬,並轡而行。」

  封大倫忽然雙手一抖,把馬頭掉轉過來,揚鞭欲走。節級急忙閃在一旁喊道:「您……這是去哪裡?」封大倫卻不理睬,朝來時的路飛馳而去。

  節級待在原地,他這才想起來,這位長安暗面的大人物,剛才握住韁繩的手指居然在微微發顫。

  封大倫縱馬狂奔,一路向南,直趨靖恭坊。

  靖恭坊在長安城最東邊,緊靠城牆。此坊在長安頗負盛名,因為裡面有一處騎馬擊鞠場,喚作油灑地,乃是當年長寧公主的駙馬楊慎交所建。除去宮中不算,長安要數這個擊鞠場最大,王公貴族,多愛來此打馬球。

  他一進馬球場,先聽見遠處一陣陣歡聲傳來。穿過一片刻意修剪過的灌木林坡之後,便可以看到坡下有一個寬闊的擊鞠土場。土黃色的場地寬約一百五十步,長約四百步,四周圍欄皆纏彩綢。場邊有十餘處厚絨帷幕,依柳樹而圍,寫著家族名號的宣籍旗錯落排開,每一面旗都代表了京城裡一個赫赫有名的家族。

  在土場正中,十幾名頭戴襆頭的騎士在馬上糾纏正緊。人影交錯,馬蹄紛亂,那小小的鞠丸在塵土中若隱若現,來回彈跳。忽然一名錦衣騎士殺出重圍,高擎月杆狠狠一掄,鞠丸在半空劃過一道流金弧線,直穿龍門,重重砸在雲版之上。四周帷幕裡發出女眷的歡呼,那騎士縱馬揚杖,環場跑了一圈,姿態傲人。

  這是上元節當日例辦的球賽,喚作開春賽。龍門後要立起錦雲版,鞠丸也要換成繡金福丸。誰能先馳得點,便是金龍登雲,乃是個大大的好兆頭,這一年定然平順吉祥。

  這時場角傳來鐺鐺幾聲鳴金,上半場時間到了。騎士們紛紛勒馬,互相施禮,然後各自回到場邊的帷幕裡去。

  長安擊鞠有個禁忌。中宗之時,當今聖上曾縱馬過急,一頭撞在場邊燕台之上,結果愛馬脖頸折斷,還傷及幾位子弟。從那之後,擊鞠場邊不設看臺,亦不立雨棚,都是臨時拉設帷幕,供女眷旁觀,以及騎手更衣休憩。

  那錦衣騎士騎回到自己幕圍,躍下馬背。旁邊小廝迎上來低聲說了幾句。騎士先是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然後眼皮一翻,說我這馬剛跑完一身汗,可不能等——讓他候著吧!

  封大倫知道這位殿下嗜馬如命,哪敢催促,只得垂手等在場邊。騎士給坐騎解開馬尾、緊了蹄鐵、洗刷脊背,一套保養功夫親手做完,這才慢悠悠地邁著方步過來。幾名新羅婢過來,替他換下騎袍,摘走襆頭。封大倫連忙躬身為禮,口稱「永王殿下」——這騎士正是天子的第十六個兒子,永王李璘。

  他做下偌大的事業,自然得有後臺靠山,永王便是最粗的大腿之一。去年那案子,便是由這位十六皇子而起,所以他才匆忙跑來請示意見。

  永王歪著身子斜靠在寬榻上,端起雪飲子啜了一口,懶洋洋地說:「趕緊說吧,我還有下半場呢。」他生有隱疾,脖頸有問題,看人永遠是偏著臉,讓對方捉摸不定。

  封大倫看看左右,俯身過去低聲道:「啟稟殿下,張閻王他,出獄了……」一聽這名字,永王手腕一哆嗦,差點把飲子摔在黃土地上,臉色難看,好似要嘔吐出來。旁邊婢女趕緊給揉了好一陣子,他才勉強把嘔吐感壓下去。

  「怎麼回事?他不是下的死牢嗎?」

  封大倫把靖安司提調的事說了一下。永王聽完,拿手指揉揉太陽穴:「這個靖安司,又是個什麼情況?」

  封大倫知道這位殿下對朝廷之事不甚關心,便解釋道:「這是個才立數月的新行署,主管西都賊事策防。正印是賀知章,司丞是待詔翰林李泌。」然後遞過去一卷手本。裡面寫著一些隱晦的提示,為的是能讓這位殿下看明白這人事安排背後的意味。

  永王側著臉掃了幾眼,古銅色的臉上浮現出為難神色:「靖安司居然是這樣的來頭……麻煩,真麻煩!」他焦躁地把雪飲子往旁邊一扔:「聞家那麼點破事,從去年拉扯到今年!還沒完了!你說這個張閻王,痛痛快快死了不就得了嘛!為何節外生枝!」

  永王一提這名字,胃部又開始痙攣。他生平最討厭麻煩,這些賤民一個一個不肯去死,讓他心裡委屈得不得了。封大倫微微一笑道:「其實殿下倒不必擔心這個,聞家之女,已經在熊火幫的手裡,想來張閻王不敢造次。」

  「哦哦,聞染啊,那女人倒不錯……」永王用手指刮刮嘴角,露出貪色的笑意,然後眉頭微皺,「本王在菩薩前立過重誓,不再追究他們。如今這麼做,豈非欺騙菩薩?不妥,不妥。」封大倫道:「殿下您又不知情,是熊火幫出於義憤而出手的,不算違誓。」

  永王被這個道理說服了,心道這熊火幫果然善解人意,於是臉色大為緩和。封大倫見時機差不多了,開口道:「不過——放任張閻王在外頭,終究是個禍害。殿下還需早點安排,把他弄回牢裡才安心。」

  對付張小敬,得用官面手段,封大倫不過一個九品主事,品級太低,非得借永王的勢不可。

  果然,永王的眼皮跳了一下,這句話可是說到他心裡去了:「你說怎麼安排?」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