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長安十二時辰 | 上頁 下頁
三九


  這是一條河東種的長吻細犬,尖耳狹面,通體灰毛白斑,碩大的黑鼻頭有節奏地聳動著。它四肢瘦長,跑起來矯健有力,張小敬要緊緊攥住繩子,才能勉強跟得上它的速度。

  為了「借」出這條狗,可是生出了不少波折。

  宣徽院的狗坊位於東城最南端的通濟坊,專為宮中豢養玩賞犬和苑獵犬。崔器上門商借時,狗坊的掌監一口拒絕,他們屬於內侍省,根本不在乎靖安司這種外朝行署的臉色。本來崔器有點怕得罪內宦,可張小敬冷冷地說,為靖安司做事,就別顧慮旁的,他也只能硬著頭皮上。

  崔器軟硬兼施,對方就是不通融。最後張小敬不耐煩地站出來,用弩箭指著掌監的腦袋,硬是搶走了一條苑獵犬。這簡單粗暴的行事風格,讓崔器只能苦笑。那個掌監,已經揚言要告他們兩個劫奪宮產,上元節過後,恐怕整個靖安司都會有大麻煩。

  可話又說回來,若眼下的危機不及時解決,恐怕連今天都熬不過去。為瞭解近渴,哪怕是鴆酒也得捏著鼻子喝下去。

  這條獵犬被迅速帶到了啟夏門前,這是判明突厥人最後經過的地點。張小敬讓它嗅了嗅聞染留下來的香氣,口中呼哨,獵犬把鼻頭貼在地上聳了幾聳,雙耳陡然一立,轉身朝著西方狂奔而去。

  張小敬牽著引繩,緊隨其後,崔器、姚汝能和一干旅賁軍士兵也紛紛跟了過去,在街上構成了一道奇妙的佇列。行人紛紛駐足,以為又是哪個酒肆搞出來的上元噱頭。

  獵犬放足猛跑,每過一個路口,都會停下來聞一聞,辨別方向。隨著時間推移,獵犬猶豫的次數開始增多。時至下午,觀燈的人越聚越多,味道也越來越雜。坊牆內的烤肉、路面上的馬糞、摩肩接踵的人群、駱駝的腥臭體味、酒肆裡飄出的酒香,都對獵犬造成了極大的干擾。

  每次獵犬一猶豫,張小敬都會掏出一個香囊,這是特意從聞記香鋪裡取來的,可以強化它對香味的敏感。可很快這一招也快失靈了,聞染殘留的氣息,已經淡薄到連獵犬也難以分辨。那一根若有若無的絲線,正在悄然斷開。

  張小敬努力驅趕著獵犬,希望能趕在最後一絲香氣消失前,盡可能再追近一步。這只獵犬勉強又跑起一段路,終於在一處十字路口停住了。它昂起頭來嗅了嗅,發出一陣嗚嗚的聲音,然後煩躁地原地轉圈,用前爪刨著地上的土,卻怎麼也不肯再向前了。

  張小敬歎了口氣,知道它已經到極限了。

  此時崔器和姚汝能也紛紛趕過來。看到獵犬這副模樣,心中俱是一涼。崔器怒氣衝衝地狠踹了狗一腳,踢得它發出嗷嗚一聲慘叫。崔器還要踢,被張小敬給攔住了。

  「別攔我,這憊懶畜生不打一頓,總是偷懶!」崔器氣急敗壞地喝道。張小敬卻蹲下身子,伸手摟住獵犬脖子,盡力安撫:「狗性最誠,既不會偷懶耍滑,也不會謊言邀功。它已做得很好,何必苛責呢?」他摸了摸獵犬的腦袋,口氣裡居然帶著點憐惜。

  「有吃的嗎?」張小敬問姚汝能,姚汝能連忙從腰帶裡翻出一片豬肉脯。張小敬撕成一條條,喂給獵犬吃下去。

  姚汝能在一旁看著,心中納罕。這個人對待狗的態度,就像是一個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和其他人來往時,卻帶有強烈的疏離感。看來在他心目中,人類遠遠不如狗值得信賴。

  本來李泌交給姚汝能的任務,只是監視張小敬有無叛逃之舉,可觀察到現在,姚汝能對這個人本身產生了好奇——他到底經歷過什麼?是什麼鑄就了他這樣的風格?

  崔器對這些沒興趣,他只關心一件事:「張都尉,接下來怎麼辦?」張小敬沒有回答,而是環顧四周,先分辨身處的位置。

  剛才獵犬從啟夏門一路向西,橫穿朱雀禦道,把他們帶入西城長安縣的轄區,最終停留在了光行安樂。

  長安諸坊呈棋盤排列,每一個十字街口,四角各連接一坊;而每一坊的四角,都會鄰近一個十字街口。長安人習慣以東西對角坊名來代指街口,先東再西,所以每一個街口都有一個獨一無二的名字,不易混淆。這個街口,東北角為光行坊、西南角為安樂坊,便被稱為光行安樂。

  這裡位於朱雀門街西一街南端,往南再走一坊就到城牆了。雖然獵犬無法進一步判明方位,但能引導到南城這個大區域,已足以讓張小敬判明突厥人的思路。

  長安城的分佈是北密南疏,越往北住戶越密集,向南的諸坊往往廣闊而荒僻。人煙冷清,坊內雜草叢生。

  崔器眼睛一亮:「我馬上召集人手,把附近的住坊徹底搜一遍!不信抓不住那幾個王八蛋!」

  張小敬卻搖搖頭:「這裡只是香氣中斷之地,卻未必是狼衛藏身之所。突厥人在這一帶的選擇太多。」他伸出手去,在虛空劃了一圈,差不多囊括了整個長安城的西南角,這裡的十五六個坊都相對荒僻,突厥人藏在任何一處都不奇怪。

  「現在這個形勢,不能打草驚蛇——」張小敬的語速忽然放緩,崔器聽出了他的意思。李司丞自從知道王忠嗣的女兒被綁架之後,特意傳令指示,像西市丙六貨棧那種強硬的突襲,已不可行。採取任何行動,都要保證王女的安全,慎之又慎。

  「若是我阿兄還在就好了……」崔器感歎道,忽覺不妥,連忙又解釋道,「他從小在西邊長大,對整個長安都很熟悉,可不是說張都尉你。」

  「所以突厥人才會找他去繪圖吧?」

  「嗯。」崔器眼圈微微發紅,捏緊了拳頭。阿兄之死,讓他方寸大亂,失誤頻頻,他比任何人都迫切地想要揪出曹破延來。

  張小敬突然眉頭微皺,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可感覺稍現即逝。他搖搖頭,和崔器同時朝前方望去,此時日頭微微有了傾斜,那延伸至遠方的一道道灰白色坊牆,一眼望不到頭。崔器懊惱地把頭盔往地上一砸,他第一次覺得,長安城簡直大得令人惱火。

  那獵犬正在嚼著肉脯,被他這麼一嚇,閃身躲到了張小敬腿後頭去。

  姚汝能小心翼翼地建議道:「能不能把附近望樓、街鋪和坊衛的人都召集過來,看看他們是否有注意到什麼異常?」

  張小敬和崔器同時歎了口氣,不置可否。城南人少,街政鬆懈,駐防的兵丁數量少且素質低劣,指望他們有什麼發現,只怕比讓慈恩寺的和尚們開葷還難。

  但這件事又不能不做,崔器當即調動了五十名旅賁軍的士兵,兩人一組,不帶武器和甲胄,只攜煙丸與號角進入附近諸坊探查,看能否找到任何蛛絲馬跡。

  至於張小敬,他左手牽著狗,右手撣了撣眼窩裡的灰,看向附近的幾棟望樓。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有事沒事,都會朝望樓看看,看是否有更新的消息。不過他的心情有些矛盾,自從接手此事以來,從望樓接到的幾乎都是壞消息。

  「希望偶爾也有點好事……」張小敬發出一陣感慨,手指摩挲著獵犬濃密的頸毛,低聲說了一句奇怪的話。獵犬對人類的語言完全不懂,只是汪了一聲作為回應。它不知道,這句話如果讓其他人類聽去,只怕會掀起軒然大波。

  大寧坊在朱雀大街以東第四條街,西毗皇城延喜門,北與大明宮只有一坊之隔。所以住在此處的,以官員居多。有趣的是,雖然住戶個個身份高貴,但宅邸卻遠沒有安仁、親仁等坊那麼豪奢,多是七房三進的青脊瓦房——沒辦法,這裡距離大明宮和興慶宮太近了,只要天子登上城牆俯瞰,就能看到誰家簡樸、誰家奢靡。

  今日上元節,天子與民同樂,臣僚也不能落後。於是坊裡也到處張燈結綵,每十戶豎起一個燈輪架子,不過總透著一股拘束味道,花燈規模只算中平。所以觀燈的人很少,路上也不似外面那麼擁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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