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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此時在竹林幽深處的一間翹簷小亭裡,兩個人並肩而立,一人身著青衫白巾,是剛離開靖安司的李泌;一人卻披朱佩紫,貴氣沖天。若有第三人在側,立刻便能認出來,這個瘦臉貴人正是當朝太子李亨。兩個人憑欄遠眺,似乎在一同鑒賞外面的禪林意境,可口中的話卻和佛理半點不沾。

  「這麼說,真是你逼走賀監的?」李亨的年紀與李泌相仿,臉上憂心忡忡。

  李泌略躬了一下身,態度卻很強硬:「正是。正如臣剛才所言,賀監不走,突厥難除。這件事,臣沒做錯。」李亨指了指頭頂,歎道:「賀監就是這亭子,有他遮擋,我等才能從容對弈。你把它拆了,地方倒是足夠騰挪,若趕上風雨大作,如之奈何?——長源,你這事辦得孟浪。」

  「旁有猛虎正待噬人,又哪裡顧得上風雨?」李泌一句就頂了回去。這個態度讓李亨略顯尷尬,他幾次想沉下臉訓斥一下,可話到嘴邊,看了一眼李泌,又生生忍下來。

  他和李泌之間,早超越了君臣相得。李泌很小就入東宮陪讀,兩人這麼多年相處下來,交誼深厚,無話不說。可惜李泌才幹雖高,卻一心向道,對仕途興趣不大。這次組建靖安司,李亨遊說了好半天,才勸動李泌下山幫他。

  李泌對李亨講話,從來不假辭色。李亨知道他的脾氣,只好擺擺手,用商量的語氣道:「哎,讓我怎麼說你好,去把賀監請回來吧?」

  「不去,沒那個時間。」李泌沉著臉,「現在距離燈會還有三個時辰不到,突厥人的事尚無眉目。若不是顧慮殿下多心,我本來連淨土院都不該來。」

  李亨「嘖」了一聲,拍拍他的背:「我不會多心。只是……呃,怎麼說呢。賀監是定盤星,有沒有他,靖安司在朝中、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會大不一樣。」

  早在天寶三年間,賀知章就被選為太子的師傅,教授讀書。兩人有二十多年的師徒情誼,李亨與賀知章的親厚,並不比他和李泌的關係遜色。

  賀知章在天子心目中極有地位,當初李亨請他來做靖安令,就是希望他能震懾群小,讓李泌安心做事。沒料到這兩人居然不和,更沒料到一向謙和清靜的李泌,居然逼走了賀知章……他這一走,局面可就不好說了。

  靖安司是李亨手裡最重要的一張牌,萬一被政敵抓住把柄,事情可就嚴重了。

  他一無後宮庇護,二無外鎮呼應,三不敢結交近臣。連這靖安司初建,真正能稱為心腹的,都只有李泌一個。

  「你知道,大唐的太子,可從來不是那麼容易當的……」李亨苦澀地抱怨。

  「殿下畏懼朝中議論,難道就不畏懼陛下嗎?」李泌輕輕說了一句。

  李亨的臉色「唰」地變了,這,這是什麼話?

  李泌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以陛下猜疑心之重,竟能將長安城防交給殿下處置。這是什麼道理?」李亨登時沉默不語。

  天子對諸皇子的猜忌,世所共知。前有太子被廢,後有三庶之禍。李亨做了太子以後,連東宮都不進。這次天子破天荒地默許太子組建靖安司,權柄淩駕諸署之上,把整個長安交托出去,顯然是存了試探之心。

  這既是試探太子的用心,也是試探太子的能力。

  這一手安排,李泌看得透徹,賀知章也看得透徹。不過兩人的思路卻大不相同。賀知章是寧可事情不做好,用心要擺正;李泌則恰好相反,儘量辦好事,寧可得罪人。

  「距離政敵發難,也許是三天。但距離突厥人動手,只有三個時辰!——所以殿下你不要搞錯重點。若長安無恙,陛下龍顏大悅,殿下的地位穩如泰山;若是長安保不住……」他語氣放緩,把神情一收,「嗯,就沒有什麼然後了。」

  李亨被這語氣嚇到了,可還是有些不甘心:「賀監也要捉賊,你也要捉賊,你們難道就不能和衷共濟?」

  「不能,沒那個時間!靖安司必須令出一家!」李泌把拂塵一甩,清冷的語氣裡多了一分埋怨,「臣臨俗世,破道心,汲汲於這些繁劇的庶務,難道殿下以為我是在爭權奪利嗎?」

  「瞎說!我可沒這麼想過。」李亨連忙辯解。

  李泌沒作聲。他仰起頭來,視線越過亭子的簷角,看向天空,忽然歎了一口氣。

  李亨一陣苦笑,走過去拉住他的胳膊:「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我不是懷疑啊,只是這變化有點亂,不得不小心從事……唉,算了算了,賀監既然已經病退,這事就暫且如此吧。」他還想再叮囑幾句,李泌卻一拱手:「時辰已到,臣必須得返回靖安司了。」

  李亨悻悻道:「那麼還需要我做什麼?」

  「在這三個時辰內,殿下需要堅定地站在我這邊,支持我做的每一個決策。沒有質疑和討論的時間,必須完全按照臣的規矩來。」

  「長源的規矩?是什麼?」李亨忽然很好奇。

  「不講任何規矩。」

  §第四章 未初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未初。

  長安,萬年縣,修政坊。

  修政坊地處城郭東南角,離皇城、東西二市以及延壽、平康二坊等繁華之所很遠;但這裡毗鄰曲江池與芙蓉苑,游宴賞景十分便當。京城裡的達官貴人雖然多不居此,但都設法在這裡置辦幾套別院偏宅。

  龍波或突厥人在這裡落腳,確實是個好選擇。這個時節,這一帶宅邸住的人不多,不少宅邸都是空的,最適合藏身其中。

  時辰緊迫,張小敬和姚汝能快馬加鞭,從平康坊一路向修政坊疾馳。

  比起北邊擁擠密集的坊內建築,修政坊內的宅邸佈局要稀疏不少,一條街上不過七八戶——但每一戶的占地要廣大得多,府門寬大,兩側的圍牆足有三十餘步長。牆頭一水覆著碧鱗瓦,牆後遍佈松竹藤蘿等綠植,疏朗相宜。若是站遠點,還可看到院中拔起的幾棟高臺亭閣,盡顯氣派。

  根據瞳兒的供述,龍波每次帶她外出,都是到修政坊西南隅的橫巷邊第三間。跟左鄰右舍相比,這處宅邸略顯寒磣,院牆的外皮剝落,瓦片殘缺不全,像是一排殘缺不堪的糟牙。府門的獸環銹蝕,上方未懸任何門匾,表明此宅暫時無主。

  靖安司已經調閱過房契,這處宅子的房主是個姓靳的揚州富商,但已數年不曾露面,不知是死了還是忘了,這裡一直荒廢無人,連個灑掃的蒼頭都沒雇過。突厥人選這裡作為萬全宅,真是合適得很。

  張小敬一直認為,突厥人一定在長安城有不止一處萬全宅,否則沒法開展大的行動。反推回去,只要找到萬全宅,說不定就能順藤摸瓜,找到突厥人。

  從外面望過去,這座空宅並無任何異狀。不過張小敬知道修政坊這裡的建築,最寒酸的也有五六進深,裡面什麼情況,須得潛入才能知悉。他先檢查了一下寸弩弦箭,紮緊褲腳和袖口,然後把佩刀的刀鞘取掉,對姚汝能道:「內中情況不明,我先進去看看。你守在門口,跟望樓保持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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