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長安十二時辰 | 上頁 下頁
二二


  麻格兒也不敢麻煩他,連忙吩咐其他人把聞染和王韞秀拖上一輛事先準備好的四面掛帳的大車,迅速離開路口。

  在更遠處,兩個浮浪少年呆傻在原地,面對著半條街的鮮血不知所措。

  賀知章再度走回到大殿。他的臉上掛著一種微妙的尷尬,脖子上多了一條火焰狀的束帶。這個略顯滑稽的造型,讓所有人都忍俊不禁卻又不敢笑出聲。

  賀知章看了一眼張小敬,沒多說話,徑直走到李泌跟前,遞去一卷略顯破舊的名冊。李泌只是簡單地翻了翻,立刻交給徐賓。靖安司的書吏們又開始調閱各種卷宗案牘,大案牘術又運轉起來。

  張小敬雙手抱臂,站在殿口,有些放肆地盯著檀棋。她感覺既厭惡又無奈,真想狠狠甩一月杆過去,可又不能,因為這個猥瑣的登徒子,剛剛創造了一個奇跡。

  賀知章和大薩寶的會面,完全是張小敬的主意。

  根據他的推測,突厥人應該是在懷遠坊祆祠有一個內線,冒充信眾。狼衛故意逃去祆祠,是有預謀的,為了方便他的同夥取走坊圖。

  祆教相對封閉,信眾之間彼此相熟。因此這個內線不大可能臨時安插,恐怕已潛伏了一段時日。

  每一個祆教徒,都要定期來祆祠祭火,奉獻香料、油脂與金錢,都有記錄。若想知道此人身份,最好就是取得祆教的供奉名錄。有了這份名冊,再和長安戶籍做對比,憑靖安司強大的廟算能力,很容易就能看出端倪。

  這就是為什麼張小敬主動通知大薩寶。沒他的配合,那份名冊可不太容易拿到手。

  接下來,就是如何說服大薩寶配合的問題,聲望崇厚的賀知章顯然比李泌更適合交涉。

  儘管對張小敬毫無好感,可為了長安大局,賀知章也只能勉為其難地聽一次死囚的話。那一番感動祆正的言辭,正是張小敬教賀知章說的。

  祆教的人對金錢、權勢不是特別在乎,唯獨對能溝通教義者極有知己之感,循這個路數去遊說,非但消弭了信眾騷亂,大薩寶還主動配合,立刻派人去取了懷遠坊供奉名錄來。

  檀棋看向張小敬,眼神複雜,這個男人似乎早就算好了一切,連賀知章這樣的人都不得不按他的規劃行事——現在才是最有趣的部分,檀棋饒有興趣地想,賀監會怎麼處置他?是收回成命,還是堅持驅逐?

  可先動的不是賀知章,而是張小敬。他把手臂放下,撣了撣眼窩裡的灰,朝殿外走去。李泌眉頭一皺,問他哪裡去。張小敬似笑非笑:「這問題,不該問我吧?」殿裡一時沉默,就連埋頭查閱的書吏們,動作都略慢了幾分。

  賀知章「咳」了一聲:「靖安司自有法度,不容一介死囚留駐,但老夫對你並無成見。你今日功勞,不會唐捐。在牢中有何要求,不妨提來。」

  「那就送點紙錢吧。」

  「哦?」這個要求出乎了賀知章的意料。

  「我想提前祭一祭即將死去的長安和百姓。」

  聽到這回答,賀知章氣息為之一噎,他被這句話氣得手抖。張小敬呵呵一笑,昂首朝殿外邁去。李泌突然伸手攔住了他,沖賀知章厲聲道:「賀監!此人於今日有大用,難道不可從權?」

  賀知章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這是原則問題。

  李泌細眉一豎,從懷裡掏出自己的印信,就要往桌上擱。檀棋大驚,公子這是要翻臉以辭官相脅了,為了一個死囚,至於到如此地步嗎?

  這印信還未擱下去,殿角一個小吏突然高聲道:「李司丞,您看這個!」然後遞來一束公文。李泌一看,連忙拿給賀知章。賀知章眼神輕輕一掃,雙肩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神情如遭雷擊。

  這是一條訊報,來自延壽坊的街鋪巡兵。

  街鋪在諸坊皆有。百姓之間有了糾紛或者看到什麼異狀,往往先報本坊街鋪,謂之訊報。靖安司為了及時掌握整個長安城的動靜,李泌要求各處街鋪的訊報事無巨細,都要報來一份,有專人甄選分揀。

  這條訊報稱:有百姓在延壽坊旁的橋下發現一具男子屍體。經初步勘驗,死者脖頸為巨力拗斷,衣衫被擄。附近酒肆的飲客已辨認出此人身份——焦遂。

  長安城飲酒成風,其中有八人最負盛名,號稱「飲中八仙」。為首即是賀知章,還有李白、李適之、李璡、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等七人——焦遂是八仙中唯一一個白身。賀知章與他從開元初年起便為酒友,兩人交誼極篤。

  賀知章沒想到,居然在這時候接到老友的死訊。

  李泌沉聲道:「延壽坊附近是永安北渠,正是我們懷疑曹破延上岸之處。焦遂的死狀,與崔六郎一樣,只怕也是突厥人下的毒手。」這句話的衝擊更大,賀知章眼前竟是一陣眩暈。

  「快扶住賀監。」李泌不動聲色道。

  檀棋趕緊上前一步,攙住賀知章胳膊。她感覺到,老人的手臂在微微抖動著,身子搖擺。他一直有風頭眩的毛病,驟聞噩耗,竟有發作的跡象。

  幸虧靖安司這裡備有茵芋酒,趕緊給他灌了一杯。這藥酒是藥王的方子,賀知章喝完之後,情況總算略見好轉,可整個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似的。畢竟他已八十多了,體虛神衰,故友亡故,又最傷心神。

  賀知章掙扎著想起身,可頭暈目眩隨之加劇。他長長歎息一聲,知道這病一犯,便沒辦法視事。他把李泌叫到身前:「此間……只得暫且仰仗長源你了。」他停了停,又壓低聲音道:「張小敬這個人,可用而不可留。一俟狼衛落網,必須立刻處置,否則後患無窮——靖安司的敵人,絕不只是突厥人呢……」

  這幾句話,已經耗盡了老人的全部精神。檀棋連忙派人準備牛車,喚了一位醫師隨行,將他送回自宅去修養。李泌肅立原地,拂塵抄在胸前。

  等賀知章離開之後,張小敬眯起眼睛,莫名其妙冒出來一句:「李司丞掌握得好時機。」語氣半是欽佩半是嘲諷。

  「事急從權。」李泌面無表情。

  兩人像打啞謎似的,檀棋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她動手把案上文牘收拾乾淨。焦遂的那封訊報放在最上面,她順便多看了一眼,忽然注意到一個奇怪的地方。一般訊報的右上角會標有李泌的簽收時間,這封是午時二刻簽收,恰好是賀知章返回靖安司之前。

  她蛾眉一皺,公子早就看到這消息了,可為何拖到剛才方對賀監講起?難道說……

  這個太離譜了,檀棋擺了擺頭,把這些荒唐念頭趕出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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