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邊水往事 | 上頁 下頁 |
三七 |
|
巡邏隊一般是三個人,六小時一班,一天四班倒,他的意思,是要我在五個小時內回來,不要拖到換班,不然他會很難做。 我朝他比了個OK,一腳油門,沒到五秒,來到了泰國。雖然只隔了一條不寬的河,但美賽和大其力仿佛兩個世界。 90年代,美賽還和大其力一樣,依靠罌粟支撐經濟。後來泰國政府下嚴令全面禁毒,邊境的泰國人沒法在當地制毒,全跑到了緬甸。這邊的環境不比大其力好,街上都是垃圾,房子也陳舊,但人們臉上的笑容,比大其力要多得多。 車子停好,我找了一家之前去過的小吃攤子,老闆是緬甸人。美賽的緬甸老闆,通常都是下午三四點過來出攤,早晨沒有遊客才回去。 我要了油條,面餅之類的傳統邊境小吃,拿了幾瓶啤酒放進冰桶,和郭立民面對面坐著。郭立民咬了一口油條,馬上就吐了出來。我幾口把手上的油條吃完,又灌了半瓶啤酒,打了個飽嗝說:「這邊的油條和國內不一樣。」 郭立民聽了我的話,噢了一聲,忽然沉默下來。好一會兒,才拿起剛才扔在桌上的油條,幾口啃完,灌了一瓶啤酒。他的眼圈開始泛紅,很快淚水就掉了下來,喉嚨裡的聲音都在抖。他把頭埋在手臂裡,身體不停地顫。 我拿著酒的手停在半空,問他:「你要是吃不慣就別吃,犯不著哭得這麼凶吧?」 郭立民又哭了一陣,才把頭抬起來對我笑:「我想阿爹了。」 郭立民的父親叫郭強,原先開了一家小炒店,生意一般。因為家裡老人突發重病,加上有妻子兒子要養,他特別想找賺錢的路子。 80年代的金三角,流傳一句俗語:誰家有十萬株罌粟,他就躺在金山上。 90年代,坤沙的倒臺和東南亞各國政府的全力合作,海洛因產量銳減,罌粟價格翻倍,俗語變成:誰家有一萬株罌粟,他就躺在金山上。 新世紀以後,因罌粟的種植週期長、地域環境苛刻、價格高昂、產量不足等,海洛因逐漸被人工合成的冰毒代替。那句俗語裡,又減少一個零。 如果將海洛因形容成大自然的果實,冰毒就是工廠流水線的商品,而加工的商品是要原料的。 2004年,郭強聽來館子吃飯的食客說,邊境地區賣某種感冒藥很賺錢,就留了心眼,去實地考察了一趟。「阿爹回來的時候,不停著說錢太好賺,太好賺了。」郭立民總算停止抽泣,用T恤擤了下鼻涕。 這些被收購的感冒藥,最終會被用來提煉毒品原料。直到2005年,該感冒藥被列為處方藥,購買途徑受限,情況才有所轉緩。 郭強在雲南碰到的藥販子承諾,貨有多少就收多少。他沒猶豫,把銀行全部的存款取出來,加上小吃店打的抵押貸款,找親戚朋友借錢,然後去貴州各地的鄉下診所和無證藥店跑了一個多月,囤了十來萬元的藥,之後租了一輛貨車,孤身一人前往雲南。而後,杳無音訊。 郭立民又拿了一根油條,他說父親走的那天,給家裡做的就是油條。說這話的時候,郭立民眼睛一直在看我,可能他是想要我說幾句慰的話。我不想開口,就咬開兩瓶啤酒,遞給郭立民一瓶。 當時美賽河上,恰好有當地的富貴人家結婚。一艘艘小木船順流而下,船上掛滿五色的彩燈,船頭立著銅鑄小佛像。頭戴圓形草帽,身穿豔麗服裝的女人跪坐在船艙,嘴裡念念有詞,手上將滿滿一船的瓜果,丟向岸邊,引得遊客和當地人哄搶、玩鬧,眾人臉上都是笑容,更有情侶在互相追逐,場面很熱鬧。 我們坐的位置離河面有點遠,連顆提子都搶不到,郭立民一個勁埋怨我。我被他說得有點煩躁,想結賬換個近一點的位置。 還沒等我有動作,郭立民把手伸進冰桶,掏出雞蛋大的冰塊,朝人群扔去。借著燈光我看到,他胳膊上青筋都凸出來了。 冰塊砸到了人,有個傢伙捂著腦袋跳腳,以為是旁邊的人打他,揮拳亂打一通,惹起了不小的爭端,場面更熱鬧了。 郭立民見到這景象,笑著舉起酒,要和我吹瓶。我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什麼意思?」郭立民手停在半空,瓶口對著自己。 我指了指下面陷入混亂的人群。郭立民嘴巴做出「噢」的動作,並沒出聲。他把酒放在桌子上,對我說:「他們笑得太開心了。」 隔了很久很久,他才繼續說:「阿媽病了。」 這之後大概過了十天,一個下著暴雨的深夜。我正舒服地窩在沙發上看電視,突然聽到有人敲門,聲音很輕。我把黑星手槍拿在手裡,走過去開門。門口站著的是郭立民,渾身上下都是雨水,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我把他拉進來,郭立民坐下後沒說話,只是重複抽紙擦臉的動作,臉上的水都幹了,他還是沒有停止。我覺得太浪費,把紙巾盒拿走,郭立民這才抬頭看我。 我問他怎麼過來的,郭立民說自己騎車過來。猶豫了一會兒,我才問他發生了什麼事。郭立民沒有回我,只是雙手捂著臉,呼呼喘氣。 又等了半小時,電視上的節目都放完了,他還是保持同一個姿勢。我有點煩躁,罵了一聲:「給我裝死人啊?」 沒想到這話剛出來,郭立民換了個人似的,沖我大吼:「操你媽!」 我有點懵,但也知道這是在發脾氣。我沒說話,只是抓起遙控器,用力扔了過去,正好砸在郭立民頭上。他額頭沒出血,就是有點紅。之後我們都沒有再說話。 郭立民從大口喘氣的狀態,漸漸平穩下來,向我道歉。他又說:「阿媽走了。」 我明白過來,去臥室的床底下搬了一箱啤酒,擱在他面前。郭立民先是看著我,然後才把箱子打開,抽出一瓶來丟給我,然後又抽了一瓶,用牙齒咬開,對著嘴直接喝完。 喝到第三瓶的時候,他胃酸上湧,直接噴了出來,彎腰咳嗽,吐了好一陣,稍微緩過點勁來,他又繼續喝。我就這樣看著他,喝了吐,吐了喝,把房間搞得一團糟。 一箱啤酒還差最後一瓶的時候,郭立民醉了,他直接倒在沙發上,睡著了。我沒有管他,自顧自去了臥室休息。 第二天早上,我被門外的聲音吵醒。我揉著眼睛出來,發現郭立民正拿著拖把拖地,沙發上的殘渣已經被處理乾淨。 「你還算有良心。」我對郭立民說。 郭立民拿著拖把,直起身子看我。 「幹嘛?」我被他看得有點毛。 郭立民笑了一下,然後和我說,有錢真好。 我問他什麼意思?郭立民說:「要是我有錢,就不來找你了。去找十幾個姑娘,保證忘掉所有事情。」 「這不是廢話嘛!」我想拿煙抽,但是發現煙盒空了,拿著煙盒對郭立民晃了晃。 郭立民又重複了一遍:「有錢真好。」 「你什麼意思啊?」我覺得郭立民有毛病。 郭立民說:「要是我有錢,就不用抽你的煙,我自己可以買煙抽。」 房間整理完以後,我想留郭立民吃飯,他說要回去上班,自己早上沒請假。 「行吧。」我叫郭立民回去的時候,小心一點。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