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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他們追趕河盜時,沿途沒有發現丟棄的手杖。手杖被他們帶走了。

  孫過程說:「天一亮我就出門找。」

  大陳說:「這些河盜太猖狂了,報官。把他們一個個都抓起來,砍頭!」

  邵常來也說:「沒錯,報官!」

  傷口縫合一半,肚皮上像張開了怪異的半邊嘴,士兵魯把大夫請到了。他從藥鋪裡打聽到的大夫。一個老先生帶著個二十來歲的徒弟。老先生先是被士兵魯從床上拖起來,然後被一路拖著過來,啪嗒啪嗒走了半天的泥水路,老先生早煩透了。進了船艙連病人在哪兒都沒看,先把眼鏡摘下來,慢條斯理地邊擦邊問:

  「還活著吧?」

  老陳如蒙大赦,趕緊把針放下。小波羅疼出了一身汗,他身上的汗比小波羅還多。「活著活著,縫一半了,老先生您看看合適不?」

  他的徒弟叫起來:「哎呀,這哪是縫合傷口,你這是織漁網啊!」

  「小先生的眼神真好,」老陳在衣服上擦掉手上的血水,不好意思地說,「我就是照織漁網的樣子來縫的。」

  徒弟說:「師父,要不要重縫?」

  「還用問?兩針間隔有二里路,不重縫怎麼辦?拆。」

  徒弟利索地在桌子上打開隨身帶來的出診箱,拿出一把漆黑的剪刀。

  小波羅問:「他要幹啥?」

  謝平遙說:「剪掉,重縫。」

  小波羅說:「Oh, my God!」

  徒弟問:「他說啥?」

  謝平遙說:「他在感謝你們,說大夫就是上帝。」

  「別跟我談那些洋玩意兒!」老先生坐到小波羅的凳子上,蹺起二郎腿,把沾滿泥水的長袍下擺撣了撣,揪起花白的山羊鬍子。「讓他別亂動。挺什麼挺!疼?忍著!不縫密實點,咳嗽一聲就綻線,腸子噴出來,也不是不可能。」

  徒弟把所有線都從中間剪斷,捏著一根根線頭直接拽出來,疼得小波羅屁股啪啪直打床板。徒弟對著小波羅大腿就來了一巴掌,「這還沒開始縫呢!」

  謝平遙把玉石煙嘴塞進小波羅嘴裡。小波羅眼淚都疼出來了,但他明白必須重縫,就不再吭聲了。安靜了反倒讓老先生心疼了,跟徒弟說:「給他一塊。洋人也是人。」

  徒弟把線頭收拾乾淨,重新給傷口清洗消毒,然後從出診箱裡找出一個盒子,倒出一塊烏黑的東西,拇指頭大小,遞給謝平遙,讓給小波羅放嘴裡嚼著吃。

  「什麼藥?」謝平遙問。

  「止疼膏。」

  謝平遙立馬就懂了,鴉片膏。

  果然有效,小波羅逐漸平靜下來,到徒弟一針針細密地縫合好,他的五官已經妥帖地回到了各自該在的位置上。老先生坐在凳子上口授了兩個方子,徒弟記錄,抄好了給謝平遙,明天到藥鋪去抓。六副,每個方子三副,分前三天和後三天。平躺,靜養,少食。千萬別動。天熱了,一旦傷口開裂感染,麻煩不會小,大了可以要命。

  「趕路可以嗎?」

  「不動盪,無妨。」

  「別的呢?」

  「什麼病人都沒那麼嬌氣。沒別的了。」

  謝平遙付了出診費,是一般大夫的四倍。老先生說,出診費跟其他大夫差不多,多出來的三份分別是:他的大晚上起床費、夜雨中的趕路費和徒弟的人頭費。已經少收一筆了,要在過去,洋鬼子看病,還得單加一道費用。那塊煙膏算贈送的。

  好吧,謝平遙代小波羅謝過師徒二人,請士兵錢送兩位回家。士兵魯休息一下,喘口氣。

  當天夜裡,雨繼續下。孫過程後半夜一直守在小波羅床邊。因為內疚,小波羅睡著的那段時間他也睜著眼;一旦小波羅疼醒了,鴉片膏的勁兒已經過去,他就給他點上老煙袋抽幾口。他提醒他別動,為防止單被碰到傷口,他想了個辦法,將他和邵常來合住的臥艙裡的一張板凳去了兩條橫牚子,拿來架在小波羅的肚子上,單被再搭到板凳上,等於給小波羅的傷口支起一個安全的小帳篷,既不至受涼,又防了蚊蟲。睡熟了的那一段裡,小波羅說了兩次夢話,大喊大叫,嚇得孫過程只好叫醒謝平遙。謝平遙聽了聽,說問題不大,他在叫著找手杖呢。

  一夜沒合眼,第二天吃過早飯,孫過程估摸著藥鋪快開門了,下船去抓藥。士兵魯和他一起離開碼頭,去衙門裡交接護衛任務。他和士兵錢得返回南陽了。天還陰著,但雨停了,很快太陽就會從沉重的雲層後面走出來。

  常見的方子,抓藥不成問題。藥鋪夥計說,兩味藥量有點詭異,不過正常,那位老先生向來喜歡在平常方子裡出怪招。拎著六副藥,孫過程拐個彎去了廢棄的糧倉。老張群蹺著腳躺在床上,地上擺著一壇酒、兩頭蒜和半斤醬油調拌過的豬頭肉。見到孫過程,他坐起來,用下巴指著酒肉,說:

  「來兩盅?豬肉就酒,一天都有。」

  「那倆人呢?」

  「跑了。」

  「為什麼跑?」

  「怕官府抓啊。他們還年輕。」

  「你為什麼不跑?」

  「我一個孤魂野鬼,往哪兒跑?」

  「你就沒打算賴賬?」

  「你都找上門了,我再賴有什麼意思。」

  「我要報官呢?」

  「你不會。要報,我哪喝得上這酒、吃得上這肉?」

  「你害我欠了他半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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