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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第一句話兩個字:別動。上船的兩個人舔濕了新糊的窗戶紙,看見小波羅正在燈下奮筆疾書,兩人對視了一下。一個人幾乎是提著門把手將門打開,這樣可以減少門軸摩擦的聲音。很好,這是艘新船,這是它在運河上穿行的第三個年頭,因為水上濕氣大,為防止腐爛,門軸剛上過油。領頭的蒙面人把刀從背後架到小波羅脖子上的同時,小聲說:「別動!」

  小波羅聽不懂這兩個漢字,但他完全清楚是什麼意思。脖子上凜然一寒,那種鋒利的金屬質感,他就知道今天運氣的確不怎麼樣。壞天氣之後,人禍也來了。他乖乖地舉起手。身後的人對另一個人說了第二句話,一個字:「搜!」聲音也是小得只有在場的三個人才能聽見。反正謝平遙躺在隔壁的床上沒聽見。

  之前拿記事本,小波羅把箱子上的鎖打開了,蒙面人沒費任何力氣就找到兩錠整銀子和一把散碎的小銀塊,外加幾十文零錢。如果不是相機有點重,肯定會把這個大傢伙也帶上,雖然他們根本不知道這玩意兒是幹什麼用的。在指揮者眼神的示意下,另一個蒙面人把小波羅的派克筆也塞進了口袋裡。他還搜羅了一堆小東西。值不值錢不重要,沒見過的都是好東西。

  在他們抄起手杖之前,小波羅聽任他們的打劫。他們能搜羅到的值錢貨都在蒙面人口袋裡了,還有一隻小箱子,小波羅貼著牆角塞在床底下,不把床拖開根本拿不出來。僅是看見,也得小波羅離開現在的座位,趴在他凳子的位置,貼著地板往裡看才能發現。可是蒙面人看到了手杖,準確地說,看見了手杖把手上的象牙。其實他並不確定那是不是象牙,只覺得好看,像個值錢東西,順便動了貪念。他嘗試將把手擰下來,沒弄成,乾脆往胳肢窩裡一夾,準備一併帶走。手杖刺激了小波羅,他用踢翻了腳邊熏蚊蟲的香爐。大雨把蚊蟲擋在了外面,香爐中什麼也沒點,空香爐滾動的聲音分散了背後蒙面人的注意力,他的刀刃歪到一邊,小波羅趁機把脖子撤出來,右手抓起凳子掄向持刀的蒙面人。在蒙面人後退躲避凳子時,他左手從枕頭底下來摸出了左輪手槍。左右手相互交換。他們之間隔著一個凳子。

  他發現兩個蒙面人手裡都有刀,兩把刀隔著凳子指向自己。在他打開保險正要射擊時,兩把刀同時動起來,一把刀砍掉他的凳子,一把刀低於凳子,掃過他的肚皮。那一槍失了準頭不是因為肚子上的傷,而是凳子掉在地板上讓他身體突然失重,子彈射歪了。他只是覺得肚皮一涼,像被冰塊劃了一道。接著感到更涼,像一場規模極小的冷風單單吹過那一片肚皮。因為失重他一屁股坐到床上,坐姿讓他感到了肚皮折疊導致的疼痛,他下意識地摸一把,黏糊糊濕淋淋的一片,這才真正感到了傷口的疼。在他摸完傷口忍不住低頭看的一瞬間,兩個蒙面人出了臥艙,他聽見他們的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又停下,又響起。在停頓的那幾秒鐘裡,已經說了三個字的蒙面人說了第四個字,也是他的第三句話:

  「走!」

  他還聽見水聲四起的咚一聲,什麼東西落到被雨淋濕的木板上。

  香爐滾動就驚醒了謝平遙,他以為只是隔壁的一失足。打鬥和槍聲響起他才意識到事大了。謝平遙猛烈地拍擊他臥艙的牆壁,這邊是小波羅,另一邊是邵常來。他們都動起來。事實上槍聲響起,所有人都清醒了。他們在黑暗中找衣服和鞋。士兵魯和錢同時從簡陋的床鋪上坐起,出了艙發現船已漂到屋船二十丈開外,劃過去肯定更慢,兩人一躍跳進了運河裡。上船後士兵錢說,他在游泳時感覺同時身處兩條河中,上半身一個流速,下半身一個流速,下半身被更疾速的水流裹挾著,一直催著兩條腿搶跑。

  士兵魯往岸上遊,他要去追正在泥水地裡逃跑的兩個黑影子。和他一起追的是大陳。士兵錢游向正在逃跑的小船。船上的黑影子拼命劃槳,船速還是起不來。眼看著士兵錢越游越近,黑影子慌了神,槳劃得完全失去了章法,在水面上團團轉。他終於下定決心棄船逃走。那船委實太小,當他歪歪扭扭溜進水裡時,小船也被帶得傾斜,一個波浪過來,船翻了。他把翻掉的小船對著士兵錢猛一腳踹過去,借這一個力滑出了一段距離;而為了躲避迎頭撞過來的倒扣小船,士兵錢被迫折到另外一個方向,距離黑影子更遠了。

  追捕無果,士兵魯和錢以及大陳,三個人濕漉漉回到屋船上。其他人都聚集到小波羅的臥艙,初步擦拭了傷口。謝平遙問有什麼額外發現,三個人搖搖頭。這麼漆黑的雨夜,別說三兩個人,就是藏一支軍隊,你也找不到蛛絲馬跡。士兵魯倒是有一點信息,但他沒說,此時不宜刺激已經重傷的洋大人。如果他在風聲雨聲和腳踩泥水聲中,沒有辨錯看不見的黑暗前方傳來的微弱呼喊聲,那他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孫過程,他聽到的那句話是:為那些死去的兄弟們報仇!事實上,那天晚上他找來大夫以後,他告訴孫過程的是,他好像聽到有人喊了這麼一聲。他用了「好像」二字。孫過程嗯了一聲。「好像」沒什麼意義。

  老夏的老煙袋拿來,老陳不同意小波羅抽煙,再香也得忍著,馬上要進行傷口縫合。士兵魯去請的大夫還沒到,但傷口不能就這麼敞著,他們決定能縫上多少就縫多少。陳婆操針,她要以做女紅的方式面對洋大人的傷口。她的老花眼怕煙,一熏就流淚,那會影響針線活的質量。小波羅只好忍著不抽,但他要求嘬住煙嘴,就吸煙杆裡經年累月的煙油味兒。老陳同意了。小波羅咬著玉石煙嘴吧唧吧唧嘬,嘬兩口鬆開嘴,疼得五官挪位還不忘感歎:

  「香!真他媽的香啊!」

  傷口清理乾淨,縫合開始。除了自己家裡的男人,這輩子陳婆沒這麼近地看一個男人的肚皮。這男人的肚皮之白,越發顯得體毛黑重,儘管年近半百,她還是有些不好意思。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小波羅的肚皮太厚,她用一塊乾淨布裹著滾燙的縫衣針怎麼都穿不透綻開的皮肉。針又太短,使不上勁兒;而針一戳皮肉,小波羅就疼得直叫喚,煙嘴也不含了,身體抽搐著蠕動,陳婆更沒法下手。老陳讓大陳小陳和孫過程幫忙,摁住小波羅四肢,謝平遙機動,負責給他遞煙袋、陪他說話,如果需要咬條毛巾啥的,隨時奉上。他用下巴指指邵常來,說:

  「你。」

  邵常來嚇得直擺手,「大哥你饒了我吧,這輩子我殺過的最大動

  物就是雞,鴨子都沒殺過。」

  「洋先生是人,不是動物。」

  「我知道我知道。」

  「不是讓你殺生。是讓你救人。」

  「這救人比殺生還嚇人。」

  「你刀工好,土豆絲切得比粉條還細,針線活肯定差不了。你就閉著眼,跟切菜一樣縫。」

  「可是大哥,這不是切菜啊。我閉著眼切,洋大人他也不答應啊。」

  「算了算了,還是我來吧。就當織漁網了。」

  邵常來代替老陳按住小波羅的左腿,陳婆坐下來煮針線,老陳開縫。

  針走得艱難,穿不透。老陳抹一把汗,說:「你們意大利人日子過得真是好。咱們肚皮薄得像層紙,你的肚皮厚得像本書。」

  小波羅哼哼唧唧地問:「老陳說啥?」

  「老陳說,」謝平遙剛給他點上一袋煙,反正針線活也不是陳婆幹了,「看你肚皮就知道你是有福之人。吉人自有天相,很快就好了。」

  小波羅深吸一口,讓煙霧慢慢從嘴裡流出來。穿一針他肚子就哆嗦一陣,像鮮豆腐在劇烈晃動;每晃動一下,黃澄澄的皮下脂肪仿佛又從傷口處溢出來一些。那口煙吐盡了,他說:「我的手杖!你們一定要幫我找回手杖!」他還沒忘。謝平遙他們沖到他臥艙裡,小波羅第一句話就是「我的手杖!他們搶走了我的手杖」!重複了五遍之後,才是「救救我,我可能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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