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北上 | 上頁 下頁 |
五八 |
|
孫過程游到岸邊,把錢分給孩子。縴夫們此刻站起來,開始歡呼,揮動上百隻手對著屋船說謝謝。 往前走一里水路,他們就看見了一艘挖沙船。一條條小船圍著那艘大船。小船上的工人手持一種奇怪的器具,長長的柄,下面是一個鋼鐵做的巨大漏斗。工人把漏斗形器具紮到河底,然後人離開小船直接踩到長柄上的一個個橫檔上,掌握好平衡後,身體旋轉著往下用力,漏斗就會越紮越深。等漏斗從水底下提上來,水從漏斗周邊細小的孔眼裡流盡,剩下的就全是金燦燦的黃沙。沙挖上來,倒在連接小船和大船之間寬大的傳送帶上,搖動把手,黃沙就被送到了大船上。幾條小船同時作業,每條小船上若干工人,此起彼伏,大船上沙堆越聚越高。挖沙工人看見對面船頭坐著個洋鬼子,紮著大清國的假辮子,模樣十分滑稽,一起取笑小波羅。小波羅先是友好地揮揮手,說完「Hello」就對他們豎起鄙視的中指。 午飯桌上,謝平遙代小波羅向孫過程豎起大拇指:「相當棒,拉纖的活兒都懂。」 「往北走水淺,擱淺是常事。」孫過程很有點不好意思,「早幾年跟舅舅在滄州,拉過幾回纖。」 十五歲開始,孫過程跟舅舅北上河間府謀生,輾轉在滄州居留。平常跟舅舅和一幫叔叔大爺在碼頭耍中幡,生意蕭條時,跟舅舅一起幫別人拉纖。 舅舅是練家子,年輕時在臨清學過教門彈腿。這是一門以屈伸腿為主的拳術,山東直隸多少年裡就有「南京到北京,彈腿在教門」之說。據傳由一位阿訇所創,當然該阿訇也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某一日,偶遇兩隻雄雞打架,肥的一隻生猛龐大,瘦的那只羽毛都遮不住身體,肥雞盯著瘦雞一頓猛咬,後者遍體鱗傷但鬥志不減,好像撕下的肉、流出的血是對方的。 日影西斜,肥雞終於把瘦雞逼到了牆角。退無可退,瘦雞突然仰臥,兩隻乾瘦的爪子迅疾地彈擊它的胖敵人,但見肥雞胸毛飄揚,跟按計劃薅的一般乾淨,毛落血出,染了一地,比瘦雞之前流得還多。肥雞被自己的血嚇壞了,敗叫而走。阿訇琢磨良久,靈感大發,創出了拳腿並用的彈腿拳法。因為修習者多為回民穆斯林,習稱教門彈腿。孫過程的舅舅是漢人,少年時因在清真寺裡打雜,跟隨師父修習了彈腿武藝。後來帶外甥遠走河間府,言傳身教,孫過程也成了彈腿的一把好手。 耍中幡在南運河上是一門好生意,驚險刺激又熱鬧。幡面上花花綠綠,繡著各種吉祥威武的字畫,幡杆上還可以裝飾彩帶、流蘇和銅鈴。雄壯的中幡在藝人頭頂、額頭、眉心、後頸、肩膀、胳膊、手腕、掌心、腰胯、後背、大腿、膝蓋、腳尖輾轉騰挪跳躍,在藝人與藝人中間推送傳遞,皇帝老兒看著都開心。孫過程跟著舅舅耍中幡,常聽前輩談及行業的光輝歲月:乾隆皇帝看了喜歡,賜給安頭屯兩件幡面,一面題字「龍翔鳳舞」,另一面也是御筆,「人神共悅」;咸豐皇帝也愛看,同樣御賜兩件幡面,一個「風調雨順」,一個「國泰民安」。 孫過程和舅舅耍中幡入門極快。中幡本就是從船上的桅帆演變而來。行走在運河上難免寂寞,船工們就自娛自樂耍帆杆,耍出了花樣和手法,再經過改良創新,就成了一門獨立的中幡表演藝術。舅甥倆在河邊生,在水上長,玩帆杆跟使筷子差不多,從帆杆到中幡,上手自然就快,玩了一年,中幡就像長在了孫過程身上。現在他的這一身塊頭和腱子肉,就是耍中幡耍出來的。那固然需要巧勁兒,更是一個力氣活兒。 有幾年生意不錯,孫過程賺了一點錢。為取水澆田跟趙滿桌家打起來的那十幾畝地,就是用這些錢置下的。年頭不景氣,耍中幡的場子拉不起來,孫過程就跟舅舅一起去拉纖,出蠻力將就著糊口,等時來運轉再把中幡玩起來。運河在,縴夫就在。北方地勢高,河床就高,有多大的水也不一定爬得上去,船說擱淺就擱淺;到枯水期,行船更難,單靠風帆和篙撐槳劃,在有些河段根本寸步難行;即便水勢豐沛,也難保像屋船誤入徐州那一段挖過沙的河道:水底下總有你看不見的溝坎,碰上了就只能祝賀你中彩了。縴夫就是行走在岸上的又一條運河,他們把擱淺的船托起來、運出去,讓船重新成為船,在水上走,而不是一棟被迫紮下來的房屋、倉庫或者再也動不了的廢墟。 在北中國的運河上,有大批縴夫遊動在河邊,擱淺的船,或行進需要提速的船,視船大小,少則三五十縴夫,多則幾百上千。大型的漕船、官船、商船和樓船,縴夫們經常排成浩浩蕩蕩好幾支隊伍合力牽引,前腿弓後腿蹬,整個身體因為用力幾乎要與地面平行。每個縴夫從纖繩上引出來一個大小合適的繩套套在肩膀上,繩套上裹上皮革和布,以便受力面積盡力寬展一些,不讓繩子勒進到骨肉裡。 春秋及尚能開河行船的冬季,縴夫們只穿很少的衣服,就算那僅可蔽體的單衣,纖套一上肩,也濕得能擰出水來;到夏天,甚至春秋時的好天氣,體面一點的也就穿一條褲衩,無所畏懼的,乾脆一絲不掛,光溜溜的像條泥鰍在同樣赤裸的隊伍裡艱難地挪動。孫過程和舅舅就經常躋身在這樣的隊伍裡。天熱了舅舅赤身裸體,孫過程做不來,身上至少有個褲衩,舅舅和老男人們就說:過程襠裡的雛鳥金貴,還沒被女人開過光呢。 1898年,說好了和舅舅一起回老家團圓,中秋前兩天,舅舅出事了。拋上天的中幡落下,舅舅伸手沒接到,幡杆徑直落到他頭頂,舅舅軟軟地歪倒在地上。孫過程看見舅舅的腦袋裡流出了紅白相間的東西。舅舅對他笑了笑,說:「回家。」人就死了。 前一天他們去拉纖,河灘上佈滿石頭,舅舅踩到一塊圓石,腳一滑,摔倒在石頭上,膝蓋和胳膊肘流了血。第二天接到耍中幡的活兒,拖著受傷的胳膊和腿就上場了。他以為沒問題,受傷的膝蓋還是影響了他的步調,一步沒踩到位,中幡錯誤地落下來。 孫過程背著舅舅的骨灰回到梁山,中秋已經過去了六天。他沒再回滄州,兄長孫過路幫他收拾出一間屋子。他決定在梁山跟父母兄弟一起耕種好那十幾畝田地。 翻過年,趕上大旱。 五月裡乾旱已然明顯,田畝乾裂,麥穗未及成熟就垂下了頭。靠著一家老小的肩挑手提,硬是把十幾畝田澆了兩遍。幸虧離著河水近。到六月底,能不能割也得割了,麥秸早已經幹透。多少收穫了幾鬥糧食。七月開始犁田插秧,水成了更大的問題。麥茬硬得像石板,完全耕不動;往年總有水從渠裡流進田地,那個七月大大小小的溝渠全見了底。只有二三十丈開外的運河尚存了一些活水,那也枯得差不多,稍微大一點的船都通不了航。孫過程的父親跟隔壁田地的趙滿桌商量,在兩家秧田中間現開一道渠,從運河裡借水來澆田。工程巨大,秧苗又經不起拖延,兩家通力合作更可靠。 在水渡口,大半個村莊的人都姓姜,就孫趙兩家是獨戶。獨戶缺少安全感,只好拼命幹活掙錢,反倒置下了最好的兩塊地,靠在運河邊上。趙滿桌十分贊同老孫的提議,兩家合力,開出了一條水渠。接下來是引水。運河水位低於秧田,只能把水往上翻。弄一架翻水車動靜太大,衙門那邊也通不過,就使戽鬥一鬥鬥往上拉。左邊牽繩的是孫家人,右邊牽繩的是趙家人,在水渠相同的位置各往自家的田裡開一個口子,水均勻等量地流向兩家。 矛盾出在趙滿桌的老婆偷偷摸摸又給自家開了個進水口,還開在兩個進水口的前面。男人們拉戽鬥,女人們下田照看水勢。孫過程老娘拄著鐵鍁沿水渠走,看見趙家的第二個進水口,沒吭聲,順手堵上了。第二次她下田看,新的口又開了,她又給堵上了。新的開口第三次出現,孫過程老娘憋不住了:這哪是同舟共濟,分明是擺到臉上欺負人。女人鬧起來,男人肯定也不太平。趙滿桌給老婆找臺階:再開一個口子也不算不合理,趙家的地只有孫家的一半,自家的灌滿了還得繼續拉戽鬥,吃了一半虧。孫過程老娘說,話不能這麼講,這季節的秧田哪是灌過一遍就夠的?要持續的水流才能把田土吃透。道理趙滿桌兩口子肯定懂,但抵死嘴硬,爭端一點點升級,最後上手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