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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孫過程說,都說蝗蟲不吃肉,那是它們沒餓著。他揪著自己的右耳朵給老陳看。耳廓邊緣有一串鋸齒形的豁口,那是蝗蟲落到他身上時剪刀一樣的嘴巴咬的。他抱住腦袋的動作不規範,右耳朵不小心露在外面。漫山遍野的蝗蟲振翅之聲進入他耳朵,同時他感到了鑽心之痛。開始還驚奇聲音的威力如此之大,等蝗兵過境,摸一把耳朵,滿手滿頭的血,才知道這種長翅膀的小東西,有時候也是吃肉的。

  莊稼被吃了得再種,土地旱久了要澆灌。就是在澆地的時候,他們與水渡口的另一個獨門戶趙滿桌家結了梁子,因為鄰村德國聖言會兩個傳教士的介入,老孫家被鬥得家破人亡。這才有了第二年孫過路孫過程兄弟倆入會義和團、扶清滅洋遠走北京的後話。

  孫過程坐在船尾跟老陳說話。經行數日,進了邳州地界。天熱起來。船頭迎風,太陽落山以後,甲板上主要是小波羅和謝平遙待著。謝平遙錯過了回家的機會,沒能換一批書來看,沿途的小碼頭又沒有像樣的書店再買新的,在等待新書之前,他打算跟小波羅學意大利語,但小波羅似乎並不積極,尤其是他用母語在新的記事本上寫寫畫畫的時候,謝平遙也就斷了念想,再次重讀龔自珍、康梁等著作。不讀書他就抄書,照《靈飛經》練習小楷。或者跟小波羅聊天,向他討教歐洲的時政。

  太陽還懸在天上,如果小波羅要坐到甲板上,大陳和小陳就會在甲板上支起一把巨大的油皮紙遮陽傘。只要注意挪動躺椅和茶几,小波羅和謝平遙就能一直坐在陰影裡。孫過程坐在船尾,老陳也喜歡坐船尾。所有的船老大都喜歡坐在船尾。老陳心疼這個年輕人,他知道孫過路十有八九出事了。他就安慰孫過程,沒辦法,這世道,什麼意外皆有可能。平常他話不多,但他願意跟孫過程多說幾句,比如說北方的水運。老陳的運營範圍局限在淮河以南。

  一陣嘎嘎吱吱的車軲轆聲響過,岸邊兩頭牛拉著一車沙子往河堤上爬,車後哩哩啦啦往下流水。一輛車後還有一輛車,後面又有第三輛。孫過程提醒老陳,得小心了,船儘量往河中心走。運河到了這一段,河底沉澱了幾尺厚的上等黃沙,色澤鮮潤,手感細膩,是築路造房和修飾林園與池塘的好材料。所以有不少打沙的船隻在這一帶活動,把河道掏得越來越深。水底下坑坑窪窪,經常有船隻擱淺甚至沉沒。

  「淘深了河道,行船豈不更安全?」南方的水路上極少有打沙這種事,老陳不明白。

  「河底挖沙,都是一淘一個深坑。」孫過程比畫,「這邊深坑,那邊就成了淺灘。你要辨不清深淺,這地方走得好好的,一扭頭那個地方可能就擱淺了。」他讓老陳看河水,比幾裡外混濁不少,「前面不遠肯定就有挖沙的船。」

  「官家不管?」

  「管得了今天管不了明天,管得了白日管不了夜心。總有管不著的時候。誰又有那個閒心沒事就來巡航?」

  船繼續走。岸邊出現簡易的草棚,草棚裡坐著一群群黑瘦的男人。大樹的陰涼下也坐著一些人。

  「他們在幹嗎?」甲板上謝平遙代小波羅發問。

  「拉纖。」孫過程代老陳回答。

  老陳都不免驚奇。看上去這一段河道賞心悅目,水流平穩,水面寬闊。哪來的纖可拉?

  屋船突然緩慢地向右前方行駛,孫過程對著掌舵的大陳喊:「小心!」

  大陳回他:「對面來了大船。」

  迎面一艘雙桅的商船,船頭倨傲,桅杆高聳,比他們的要大出兩圈。他們不得不讓出一部分水道。甲板上站著幾個身穿華服的中年人。鬍子最長的那個正吸著白銀做的細長的水煙袋,旁邊一個彎腰駝背的小廝幫他擎著煙鍋。

  屋船繼續向右前方走,直到商船擦肩而過。孫過程讓大陳趕緊轉舵,恢復剛才的航線。大陳左轉,已經遲了,仿佛時間突然停頓,船咣當一聲停下。因為慣性,小波羅和謝平遙從椅子裡摔到甲板上,兩個蓋碗茶杯也滑過桌面,落了下來。擱淺了。陳家父子加上孫過程四個人,各司其職,正在努力轉舵、調帆和撐篙。縴夫們走成一支隊伍過來了。以他們的經驗,擱淺了就老老實實雇用縴夫,瞎折騰沒有意義。河底的地形遠比陸地上複雜。老陳他們的確空花了一場力氣,即便能讓船走上幾步,接下來還得擱淺,沒有足夠的力量讓屋船徹底轉到偏中間的航道上來。

  這是一筆意外開銷,老陳跟小波羅請示。小波羅讓謝平遙定,謝平遙讓老陳看著辦即可。老陳在南方跑船,對盤壩的費用倒是清楚,拉纖的不熟。老陳說,孫過程有經驗。謝平遙就讓孫過程做主。孫過程跳下水遊到岸邊,與領頭的縴夫談好人數和價錢,然後胳膊上挽著三根兩指粗的纖繩遊回到船上。一根固定到高桅杆的頂端,另兩根系到船頭和船尾。他讓船上的人注意安全,船馬上要傾斜。

  小波羅沒見過這場面,根本不明白船為什麼要傾斜,樂呵呵坐回到椅子上看。孫過程站在船舵旁邊,對岸上的縴夫們揮手,喊起了號子。系在桅杆上的那根纖繩突然發力,船開始傾斜,剛收拾好的蓋碗茶杯又掉到甲板上。這次就沒那麼好的運氣,

  一個茶託摔碎了,另一隻杯子的杯蓋也裂成了兩半。船傾斜的同時,船頭和船尾的兩根纖繩也繃直了,兩根繩子的發力方向稍微有些區別。孫過程喊著號子,縴夫們也喊起號子。船動了一點。小波羅跌跌爬爬地去撿茶杯,剛坐回到椅子上,第二輪傾斜又開始了,他抱著兩個茶碗連椅子一起摔倒在甲板上。老陳擔心冒犯了他,誰知道小波羅歪倒在甲板上不起來,一隻手拍著甲板哈哈大笑。他覺得這事太好玩了。

  屋船傾斜的同時總會伴隨另外兩道斜著向前的力。船底與河底稍有一點空隙,就會被向前拖出一小段距離,如是反復。孫過程告訴謝平遙,剛剛縴夫們說,他們運氣不太好,碰上了最容易擱淺的一段。傾斜,拖拽;換個方向傾斜、拖拽。反復了大半個時辰,船終於回到了安全航道。小波羅以為縴夫們會集體歡呼,他率先揮起手嗷嗷直叫。只有他一個人叫,縴夫們一屁股坐在沙灘上,安靜地喘著粗氣,衣服都汗透了,整個人像剛從水裡撈上來的。他和謝平遙發現,縴夫裡竟有三個女人,長年勞作,她們的身形和長相已經越來越像男人了。從遠處跑過來四個小孩,找他們的縴夫娘了。謝平遙的兒子就這個年齡。他眼睛一熱,招呼孫過程,把一把銅板送上岸,給四個孩子。

  小波羅明白謝平遙要幹什麼,也從口袋裡摸出零錢,讓一併帶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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