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湛露 > 紅顏風流賬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許成義再歎,「身為臣子,最終的結局就是以身殉國,還能怎樣?」

  朱成淵悠然道:「我聽說四哥手下有個叫張宗瑞的,當年考武舉的時候你正是主考官,後來多虧你一路保薦,他才掙出功名。既然他現在是四哥的親信,你為何不與對方朕系一下?」

  他一聽,臉色大變,赫然起身問:「王爺此話是何意?在下此生效忠陛下,從無異心,值此非常局勢我心亦不改。這話若是故意來試采我是否有異心,王爺可以轉告陛下,我許成義寧願死在戰場上,也絕不做苟且偷生之事!」說罷,他大聲對船工道:「把船靠岸,我要下船!」

  微微一笑,朱成淵並未阻攔他,只將視線又投回湖面上——白天碧綠的湖水,到了夜晚少了燈火照耀如黑墨一般。人心一如湖水似的,黑白之間,善惡之間,誰能分辮得清楚,哪一面才是它的本色?

  許成義此刻慷慨陳詞並無法說明心中無鬼,他今日敲山震虎只是想試探對方的底線,沒想到許成義這麼容易就翻臉了。看來,許成義心中對戰局的焦躁遠比他想的還要嚴重。

  越是焦躁不安的人,就會越快的露出破墳。一旦露了破綻,就是他要施以致命一擊的時候,

  是的,許成義,就是他現在最大的目標。因為他是直接導致花鈴自殺的罪魁禍首。

  但要扳例許成義並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在朝多年的他,根深葉茂,與二哥的君臣情義也算深厚,若沒有必死的理由,二哥不會下旨殺他。況且,他並不是要許成義死這麼簡單,對於一個罪孽深重的人來說,失去一切,痛苦地活著,才是最大的懲罰。

  而失去一切,痛苦地活著,這何嘗不是現在的他的感覺?

  蔚然湖,他其實很怕到這裡來。在他浪蕩人生對,這裡是他常來流連的地方。這裡,也是花鈴最喜歡的地方。

  當年,他們倆初次締結盟約,他就是在這片湖上,將那枚象徵他「誠意」的戒指交到她手上。

  那天,風和日麗,他心情極好,攜玉人把臂同遊,甚至將二哥要求他去兵部接受清心茶樓殺人一案質詢的聖旨都丟到腦後去。

  他與她的私交,極少有人知道,他每次去寒煙樓見她都是化名,或是默默約在清心茶樓。起初他很好奇她為什麼會執著於清心茶樓那個地方?直到有一天,他發現她直勾勾地看著茶樓中的一個夥計,面容露出少有的哀戚之色。

  那少年的年妃比她小了許多,他雖然猜側兩人不是情人關係,但也不禁覺得怪怪的。終於有一天他忍不住問出口。她也沒有瞞他,說出實情——

  「當年我父母在京城被問斬,我和弟弟被發配邊關。發配路上,押解我們的差宮曾經是父親的手下,因念及父親對他有恩,私下將我們放走,向上享報說我倆在路上遭遇霍亂,都已身亡。本來我應該帶著弟弟替身他鄉,但我不甘心,還是偷偷回到京城。」

  「一個弱女子,無權無勢,無依無靠,如何才能報得家仇?更何況弟弟年幼,尚需撫育,可是京中已無親友可以讓我們投靠。走投無路之對,是那茶樓的老闆看我們姊弟可憐,收留我們住了幾日,我趁勢求他收養弟弟,老闆心地善良,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但我一人依然沒有辦法報仇,思來想去,最快也最容易接近達官貴人們的方法只有青樓一途。」說到這裡,她的眼中不知是苦笑還是淚,「十六歲,我就賣身青樓。第一次接客,因我還是處子,鴿兒向嫖客開價十兩銀子,最終我靠賣身得賞銀七錢。這七錢銀子,我全都交給了茶樓掌櫃,只為了他可以對我弟弟更好些。」

  他聽得心中震動,但表面一如往常的不動聲色,問她說:「你弟弟知道你現在的身分嗎?」

  「豈會不知?」她妻然笑道:「小時候他只埋怨我,為什麼要隔好久才去見他一次。後來他大了些,有一次悄悄跟著我去了寒煙樓門口,便什麼都明白了,從此和我翻臉,斷絕了姊弟關係。」

  「為何?」

  她幽幽長歎,「我家雖然敗落,但終究是替纓世育。這樣的家族中竟然出了我這樣一個青樓女子,他豈能容忍?」

  「所以你去茶樓,只是為了看一個根本不領你情的弟弟?」

  花鈴望著湖面,默然無語,那眼角閃爍的淚光比湖水還要晶瑩。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動情,知道她除了在人前笑語迎人、八面玲瓏之外,還有如此軟弱孤獨的一面。

  但她終究沒有讓眼淚輕墜,再轉頭時,笑容重新浮現在唇邊。她抱起琵琶坐在船欄前,問道:「王爺,想不想聽我唱一曲?」

  他愜意地坐在她對面,摺扇輕揚地笑應,「好啊。」

  輕攏慢撚,琵琶聲響,那是他平生聽過最美好的琴聲、最動人的歌喉,但唱出的,卻是最憂傷的心情——

  「一答紅傷,一葉落香,一枝幽蘭對抖陽。瑤花多怨,臨流求影雙。澗邊碧草蟲吟,明月夜,空穀獨芳。曉雲開,照花清絕,一湖微潤光。問去年此對,點點鵝黃,飛予何方?東風道不知,一徑蒼涼。雖羨人間春色,只悄對,煙雲茫茫。平生恨,知音難覓,夢中游瀟湘。」

  聽她唱罷,他才知道,他以傾國傾城的牡丹比擬她,她卻甘願做沒沒無聞的空谷幽蘭。

  平生恨,知音難覓,夢中游瀟湘。

  在她心中究競抽搏住了多少真情、多少嚮往?

  那一刻,他走到她身邊,連人帶琴抱在懷中。他知道她不需要任何甜言蜜語的安慰,她如他一樣孤獨寂寞,所渴求的,無非是一個可以棲身之地,和一個可擁抱之人罷了。

  但,物是人非事事休。如今,縱然攬臂懷中,卻再也不能碰觸到那個人了。

  但,她的呼吸仿佛就在耳畔回蕩,她的氣息,他閉上眼都能回憶。

  她怎麼可能不在了?怎麼可能?他明明好像還能聽到她的心跳,聽到她的笑聲如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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