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針葉 > 萬般皆下品 | 上頁 下頁


  「不遲不遲!」見到香粉姑娘,四大敗家子一掃呆滯,個個恢復成翩翩美公子,只不過——彼此對望一眼,為剛才的酒令心歎。

  施龍圖行酒令時的豔惑之情,他們根本比不上嘛。輕佻浮麗,不止逗得懷中的小姑娘臉紅心跳,他們聽了也覺義韻深幽,特別是那句「堪付我手」。哇!無論是看還是聽,施龍圖從頭到腳都是個調情聖手,真是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越想……唉,越是自歎弗如。最可恨,他們竟是第一次看到施龍圖輕佻的模樣。

  「龜書,你哥是高手中的高手。」

  這一句,最貼切四人一致的心聲。

  追出酒樓,施龍圖即刻找到那抹灰色的衣裙。略顯急促的腳步讓她的長辮晃得厲害,垂在腰上的辮尾猶如沾滿墨汁的狼毫,揮灑出完美的書跡。

  手中仍感到柔軟的馨香,她身上清淡的墨味竄留在鼻息間。揚起慣有的笑,溫和的臉上多了些困惑。再抬眼,灰色小影已越過街頭魔合羅的小攤,拐進一條巷中。(注:魔合羅是佛經中的神名,其形象多為漂亮的孩子,元人以泥將他們塑成小土偶,又稱「泥孩兒」。)

  丟開莫名的困惑,他快步拐進巷中,已無人。巷很黑,僅掛著一盞白紙燈籠,看得出是宅子的後門。借著微搖的光走到巷子另一頭,已尋不到那抹灰裙。

  她跑得……挺快的?

  巷子有些長,他們一前一後不過半刻工夫,照理應該追得上。急步走來時,他差點被巷中堆放的竹筐絆倒,她走得如此急,沒可能不被絆倒。自拐入巷中,他就不曾聽到任何聲響,那她……究竟是出了巷,還是藏在巷中?不,不可能藏在巷中!

  施龍圖抿唇否定。月光將巷中照得還算清楚,藏沒藏人一看即知。

  隱於巷口的陰影隱去修長的身子,也掩去溫和的笑意。再次回顧暗巷,施龍圖皺起眉頭,發現那惟一掛著燈籠的後門似乎……是章柳閣的側門。

  章柳閣與飄香樓是死對頭,是男人尋燕探蝶的風流地。那丫頭若沒有出巷,不會是……哼,一個姑娘家跑到妓院去幹什麼?

  在白紙燈籠下繞了繞,施龍圖慢慢地踱回巷口,想試著在人群中尋找,遠遠地,見到四人抬著一頂小轎走過來。他立於陰暗處,正巧聽到轎中人詢問到哪兒了,那聲音——是市舶司。

  黑眼微凝,盯著從巷口經過的轎子,他憶起「舊仇」。

  朝廷官員向來有自己的轎夫和座轎,市舶司的轎他見過,不是那頂黑紗轎。抬轎的四人全身邪靜之氣,若沒記錯,是前些日在商會上談生意的日本商人。當時只說做的是瓷器生意,與書無關,他也未多留意。

  就算市舶司與番商交好,半夜出門不帶護衛本就蹊蹺,加之剛才那句詢問可以稱得上是小心翼翼,就更蹊蹺了。那四個日本轎夫雖穿著漢人的衣服,臉上的殘厲之氣掩藏得很好,但,呵,可惜,騙得過街上所有人,卻被他看到了!

  如此說來,西印街被人縱火,官府大員巧不巧地又在火災剛滅時全盤擁兵到場,硬說西印街與朝廷當前緊查的假鈔案有關。最後,無非是交了些「議事銀」,查了查起火點,不了了之,卻害得墨香坊停工兩日,重修工房,累得工人趕印燒毀掉的書籍,那些是全國各地書鋪定好的書冊,不能延誤。

  有點關係啊……

  負手轉身,走回原來的巷口,經過白紙燈籠時,他不禁多看了兩眼。等到走出暗巷,臉上仍是掛著溫和的笑。

  章柳閣的側門緊閉,隱隱能聽到裡面傳來的絲竹聲和浪客公子的調笑。停在巷口的銀色身影輕輕一頓,瞟了眼身後靜悄悄的巷道,以及微搖的燭籠,眼中的困惑一閃——

  她跑得未免太快了些!

  「三少爺,您昨夜睡得晚,還是少喝些濃茶。」一身棗褐衣衫的施伐檀倒了杯清茶遞與施龍圖。

  接過清茗,身著青羅袍的俊美公子微微一笑,「無妨。」他環顧四周,隨意道,「今天的商會挺熱鬧,趙老爺似乎不止請了飄香樓的姑娘來為書會助興。」

  慶元書商會集合了城中大小書商,每有新書出市,文人商客總會慶祝一番。旗下的書會常會寫些曲本,先演後印,倒也頗得讀書人的喜愛。若是遇上好的唐宋話本故事,在印書後亦會編成戲曲表演,為了吸引更多人,會請些瓦欄裡的姑娘串場,權當推波助瀾。現在不過三月中,書會趕著籌辦五月初五的端陽(即端午節)戲會,順道聚集商家老闆談生意,就連番商、日商和高麗商也在邀請之列。

  「是的少爺,趙老闆還請了章柳閣的當紅女伎串場。那些姑娘早不知打了幾回眼仗。」見他啜起清茶,施伐檀笑著搖頭。

  剛才與番商談成了新書買賣,他可以見到施龍圖臉上的笑意,「三少爺,墨香坊已經修葺得差不多了,要補印的書也都印好,伐輻說工房正在修築中,後院的工人一時半刻還搬不過去。」

  茶盞輕輕頓了一下,施龍圖微哂,「沒事,慢慢修。」

  看了他一眼,施伐檀張張嘴,「少爺,要不您先回去歇歇。」看他眯眼無神的樣子,想是昨夜睡得不好。

  「怎麼了?」施龍圖抬眼。

  「您看上去沒什麼精神,不會是昨夜著了涼吧?自打您從五少爺的酒席上回來就有些沒精神,許是酒喝得雜了,傷了胃?若是老爺知道五少爺害您病了,五少爺可真的得在床上『病』上三個月。」被施老爺家法處置的。

  「沒事。」溫和的笑掛上臉,他搖了搖頭,滿不在乎。

  昨夜在街上尋不到那丫頭,他只想知道她何時會回家休息,在書樓裡拈了本《洗冤錄》坐在前院翻看,偶爾與經過的爹和兄弟打打招呼,待看完此書已是子時三刻。直到管家出來吹燭鎖門,他都沒見到郗頑洛回家。一時好奇問了句,管家的回話差點嗆死他——

  「這麼早就鎖門吹燭?」

  「不早了,少爺,快打更了,您還是早些睡吧。要不,老奴讓廚房備些點心,讀書太晚餓著可不好。」施管家四十多歲,眉垂目善。

  「不必了,可都、都回來了?」他明明沒見那抹灰裙影。

  「都回來了。老爺一早歇下,四少爺算完賬也回鳳院休息了,五少爺叫衛函傳了話,今晚與週三公子一塊,不回來。」

  「嗯。」他掩上書本,再問,「宅裡人全回來了?後院裡的也回來啦?」

  「少爺問的是哪位?」當了幾十年的差,施管家明白他意有所指。

  「郗頑洛。」溫文一笑,他不隱瞞。

  「啊,郗姑娘呀?」施管家的笑容有些曖昧,至少,在施龍圖看來如此,「郗姑娘老早就回來了。您拿著書沒翻兩頁的當兒她就回來了,還是老奴開的後院門呢,老奴見她與廚子的小女兒玩了會雙陸棋,現在也應該睡下了。」

  後院門?暗自咬緊了牙,施龍圖放下書冊,力氣有些大,「啪」一聲驚了老眼半閉的施管家。

  「三少爺?」稀奇哦,天塌下來也笑得照樣溫和的三少爺居然變了臉?前些天就聽僕人說三少爺當眾「親吻」郗姑娘的手,看來有幾分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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