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直至海枯石爛 | 上頁 下頁


  「那真好,難得看到一個快活知足人。」

  我忽然吐了真言:「回到自己的公寓,面孔也馬上拉下來,時時抱頭痛哭。」

  姑媽十分吃驚,「似你這般少年得志,還需流淚?」

  「壓力實在太大,寫得不好,盼望進步,又無奇跡。」

  姑媽笑不可抑,「懂得自嘲,當無大礙。」

  我忽然說:「姑媽,希望我們可以常常見面。」

  「應當不難,你忙嗎?」

  「我頗擅長安排時間,只恐怕你抽不出工夫。」

  「我最閑不過,」她笑,「一年只做十多款衣棠,平日無事。」

  「好極了。」

  背後有人問:「什麼好極?」

  我連忙叫他:「爸,杏友姑媽在這裹。」

  「竹友,你女兒很可愛。」

  父親卻劣評如潮,「不羈、驕傲,父母休想在她身上得到安慰。」

  我只得瞪大雙眼。

  杏友姑媽笑道:「這真像我小時候。」

  父親連忙說:「杏友,怎好同你比。」

  她卻牽牽嘴角,「記得嗎,家父也教書。」

  母親采頭出來,「怎麼都在這裡,找你們呢。」

  百忙中我問姑媽要電話號碼。

  她給我一張小小白色名片。

  我雙手接過,「我沒有這個。」

  她笑笑說:「有名氣的人不需名片。」

  唉呀呀,這下子可叫我找地洞鑽。

  只見她高姚身段,長髮梳一個圓髻,端的十分優雅。

  我同思明說:「看到沒有,老了就該這樣。」

  思明詫異地說:「有她那樣的身家名氣,當然不難辦到,又獨身,自然瀰灑清秀,並非人人可以做得莊杏友。」

  我心嚮往之,走到角落,細看卡片上寫些什麼。

  只是簡單地寫看:莊杏友,杏子塢時裝,以及紐約與本市的電話號碼。

  大伯伯的長子其聰走過來,笑問:「找到偶像了?」

  「可不是。」

  「最近好嗎,聽說你做了國際作家。」

  「十劃尚無一撇,別開口就嘲笑我。」

  「你看我媽,整日遊說他人放棄祖父家當。」

  「你放心,我本人早已棄權。」

  「憶,果然是好女不論嫁妝衣。」

  「家父與我對生意完全不感興趣,廣生出入口一直由你家打理,你與其銳二人勞苦功高,我無異議。」

  其聰感動,「這——」

  「說服三嬸母恐怕要費點勁。」

  其聰但笑不語,神情不甚尊敬。

  這時他兩個五歲與四歲大的兒子走過來找他,看見了我,纏住不放。

  我歎一口氣,「姑奶奶不好做,來,小的們,跳到我身上來。」

  兩隻小瑚獗聞言大笑大叫,都掛到我眉膀上,我努力表演大力士。

  思健搖頭,「不知是哪一個國家的大作家。」

  思明加一句,「身上那套名貴服飾就這樣泡湯。」

  「不知是天才還是瘋子。」

  其銳的兒子們奔過來也要抓人,我喊起救命。

  這樣到散席,已經筋疲力盡。

  父親微笑,「又說不來,來了又這樣高興。」

  「唏,既來之則安之你聽過沒有。」

  母親忽然問:「你說自修像不像杏友?」

  父親忽然丟下一句:「自修這一代多享福,怎麼同我們比。」

  母親領首,「是,否友的確吃了很多苦。」

  我伸長脖子,「可否把詳情告訴我。」

  母親不願意,「過去的事說來作甚。」

  「不要那樣貞潔好不好,」我央求:「講給我聽,誰家閒談不說人非呢。」

  「欲做人上人,當然要吃得苦中苦。」

  我追問:「然後呢?」

  父親說:「然後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到了今日。」

  啐,分明是推搪。

  回到自己的天地,正如我同杏友姑媽所說,面孔就掛了下來。

  對人當然要歡笑,這是最基本社交禮貌,不然還是不出去的好,背人大可做回自己。

  杏友姑媽到底有什麼故事?我顧聞其詳。

  這時,電話鈴響了。

  「你照例從來不看我給你的電子信件。」

  我不出聲,但忍不住微笑。

  「真的要這樣固執才可以做成功作家?」

  「我距離成功還有一萬光年。」

  「這樣懂得保護自己,所以在本行生存得好吧。」

  「你工作也不是不忙,天天打電話來閒聊,真難得。」

  「我想對旗下作者知得更多。」

  我無奈,「真是個怪人。」

  「莊自修,幾時到東京來?」

  「永不。」

  他為之氣結,繼而央求:「不做任何宣傳,只來一天,讓出版杜同事看看你的真面貌,工作起來有個目標。」

  「不是已經寄了照片給你們?」

  「聽說你不上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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