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直至海枯石爛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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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心裡替他們高興,近九十高齡,仍然耳聰目明,可是又懂得在適當時候裝胡塗,凡事不過問,閑來遊山玩水,不知多開心。 「喂,自修來了。」 「自修過來坐下。」 我坐到祖母身邊。 她仍然戴看那只碧綠透明的玉燭,我伸手輕輕轉動。 「自修從二歲起就說:「租母將來你死了,這漂亮的手燭給我」。」 我連忙站起來,汗顏至無地自容:「祖母,我自幼就不長進,真可恨。」 「不要緊,我已寫清楚,這玉燭非你莫屬。」 我駭笑,「早知還可以要多些。」 祖父笑得咳嗽,「那麼多孩子,就是自修會逗我們笑。」 「她早已自立門戶,誰也不怕。」 我只得笑,「近幾年你們也不擺壽筵了。」 「你大伯伯怕一提醒我們有幾歲,我們一驚,就急著要走。」 「是嗎?」我詫異,「看不出大伯伯有這般好心思。」 祖父說:「一個人打理財務久了,難免俗氣。」 我連忙說:「我最近也知道經濟實惠是種美德。」 祖母笑:「你出去玩罷,弟兄姐妹在等你呢。」 我心裹掛住一個人:「杏友姑媽來了沒有?」 「誰?」 「我自己去找。」 兩老的世界已變得至明澄至簡單,他倆隻看到對方,並且珍惜每一刻相聚的時間。 穿金戴銀的思健迎上來:「自修你在這裡。」 她打扮日趨老氣,還看與她母親相似。 「這是我最後一次來大伯處,這些孩子們鬼哭梆號,討厭到極點。」 我只是陪笑。 「看你的環境,就知道你混得還真不賴。」 「思健,你是大家闔秀,說話口氣怎麼像某區小流氓。」 「我不想與社會脫節,否則再過幾年便成老小姐了。」 如此怨天尤人,實難相處。 「你見到杏友姑媽嗎?」 「誰?」 都好象沒聽過這個人似的。 我抬起頭,看到母親被大伯母纏住,不知在說什麼,連忙過去解圍。 「都由我們服侍,一天三餐,上午下午點心,晚上還有宵夜,每日不停地吃,光是洗碗就得雇一個人,你們不知道老人有多疙瘩。」 我連忙叫:「媽,媽,有電話找你。」 大伯母拉住母親,「你說,將來出入口行判給我們,是否應該。」 母親連忙說:「自修找我有事。」松一口氣。 我訝異,「為什麼不告訴她,我們一早就棄權?」 母親笑而不答。 「杏友姑媽在什麼地方?」 「咦,一晃眼不見了她。」 客廳煥熱,我避到露臺去。 山上這種老式大單位就是有這種好處,露臺可以放兩張麻將桌子。 有人捷足先登。 我只看到她背影,淺灰色套裝,半跟鞋,坐在籐椅子上,獨自抽煙,那種悠然自得的神情,看了叫人舒服。 不用說,這一定是我要找的人。 我輕輕咳嗽一聲。 她抬起頭來,一臉友善的微笑。 啊,已屆中年,可是比我想像中年輕,眼角細紋經矯形醫生處理,一小時可以消除,可是她沒有那樣做,看樣子一早決定優雅地老去。 不知怎地,我對她有無比的親切感,在她對面輕輕坐下:「沒有打擾你吧。」 「怎麼會。」她按熄香煙。 我忍不住問:「你還抽煙,對健康無益。」 她苦笑,「這洪水猛獸暴露了我的年齡身份。」 「我原諒你,你看上去真的很享受的樣子。」 她笑,「你又是誰?」 「莊竹友的女兒莊自修,你是杏友姑媽吧。」 「啊,你是那個作家。」 「也是一門職業,為什麼獨惹人挪偷。」 「我沒有呀。」 「姑媽,歡迎你回家來。」 「謝謝你。」 「我在外國雜誌上時時讀到你的消息。」 「我也是呀,」她笑,「聽說你的小說被譯成日文出版,值得慶倖,銷路還行嗎?」 「那是一個包裝王國,無論是一粒石子或是一團鐵,金壁輝煌,煞有介事地宜傳搬弄一番,沒有推銷不出去的。」 杏友姑媽微笑,「你這小孩很有趣。」 我感喟,「不小了,所以渴望名成利就。」 「東洋人可有要求你協助宣傳?」 我搖頭,「萬萬不可,一幫宣傳,便淪為新人,對不起,我不是新秀,我在本家已薄有文名。」 「這倒也好,省卻許多麻煩,收入還算好嗎?」 「已經不是金錢的問題,」我笑,「除卻經理人與翻譯員的費用,所餘無幾,還得聘請會計師、繳稅,幾乎倒貼,可是當東洋吹文化如此猖獗之際,能夠反攻一下,真正痛快,況且,我那經理人說:「自修,說得難聽點,萬一口味不合,蝕了本,是日本人賠錢,與我們無關」。」 姑媽看看我,「那你是開心定了。」 「當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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