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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與程雯說起此事,程雯說:「那次如果你跟她去美國,會不會少吃點苦?」

  「我不知道,生活也許更艱難。」

  「可是至少與媽媽在一起。」

  「或許。」

  「你有無問她你生父是誰?」

  「沒有。」

  「你真是,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嗎?」

  「不,我不再想知。」

  「你有無告訴她你已結婚?」

  「沒有,那不重要。」

  程雯頓足,「你們倒底講過些什麼?」

  「什麼也沒說,她不想講話。」

  「她仍然生你的氣?」

  「不,她沒有怒意,我想她已經把整件事丟在腦後了。」

  「怎麼可能!」

  「真要努力忘記,也總可以做得到。」

  「那真可怕。」

  「不,也許那才是生存之道。」

  「那兩個孩子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我沒問。」

  程雯惋惜,「他日道旁相逢,如同陌路。」

  是,程雯完全說得好。

  可是自此程嶺覺得她已不欠生母什麼。

  多年前她特地來看過她一次,多年後她也特地去看她一次,作為一種償還。

  母女都還算幸運,終於找到安身之處。

  程嶺知道有些人不那麼好運,她見過她們落夜後站在唐人街角,穿洋裝,領口挖得很低,一邊抽煙一邊朝路人笑,天黑後若再無生意,就走進酒吧去……她們也是別人的女兒,幼時亦曾被母親擁抱,深深親吻,叫過好寶寶。

  程嶺無故落下淚來。

  接著的一段時間裡,呂文凱成為程家常客。

  她把各式各樣新聞讀給程嶺聽:越戰升級,美國逃兵紛紛北上加拿大藏匿,女人的裙子一日比一日短,有一種毒品,叫迷幻藥……

  呂文凱放下剪報,「郭太太,你為什麼不回到學校去?」

  程嶺覺得突兀,隨即笑了,「好不容易混得毋須見人了,又往人堆裡鑽?」

  「請家教也一樣。」

  「不,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與書本無緣,我並不好學。」

  呂文凱改變話題:「維多利亞張是加拿大首位華裔女醫生,一九二三年在多倫多大學醫學院畢業,可想而知,她歷盡千辛萬苦,那時華裔女性通常摘水果、洗衣服、任保母為生。」

  程嶺只是笑。

  呂文凱肯定是婦權分子,以身作則,努力鼓吹華裔婦女走出廚房去觀賞美麗新世界。

  對她來說,這一切最容易不過,她英語比許多洋人流利,學歷又好,性格開朗,程嶺無法跟上。

  這時程雯走過,「姐姐,我出去看電影。」

  程嶺立刻板起面孔,「身上短裙從何而來?」

  「呂姐姐也穿這種裙子。」

  「我在說你,不是說呂姐姐,換掉它才能出門。」

  程雯猶疑。

  程嶺拂袖而起,「這種小事都不照我的意思。」

  「不算難看,不過如果你換過一條長裙,我會比較高興。」

  程雯說,「姐姐你說什麼便什麼,不過我要遲到了。」

  程雯回房去換衣服。

  程嶺這才鬆口氣,呂文凱一直駭笑。

  程嶺解釋:「這是一個華人家庭,規矩是規矩,我答應他們母親管教他們。」

  「但是,一條裙子——」

  「文凱,你思想成熟,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她盲目跟風,完全不明所以然,容易吃虧。」

  呂文凱不語。

  程嶺又說:「自小到大,我沒有得到過任何忠告,指引,不過是自己去闖,掉落陷阱,頭破血流,沒有一個關心的人,對妹妹,我情願囉嗦點。」

  呂文凱只得笑。

  日後,她注意到程要的衣飾堪稱萬綠台中一點紅,她的裙子仍然過膝,她從不穿喇叭褲,她仍然穿薄底鞋。

  要抵抗時興潮流,真得需要極大的勇氣,呂文凱很佩服程雯。

  她也同這位少女談過,程買說:「你要是知道姐姐為我們做過什麼,魚網裝,喇叭褲簡直不是一回事。」

  她停一停,「不過,假使她肯讓我穿,那當然更好。」

  呂文凱只是笑。

  「呂姐姐,最近你在忙什麼?」

  呂文凱答:「我在替華工解釋勞工安全法例。」

  「那是什麼一回事?」

  「有些不良雇主欺華工不諸英文,著華工處理有毒化學物品,每日只多發一小時工資獎金,又不給防毒衣物面罩,後果堪虞,我召集他們,叫他們爭取合理待遇。」

  「嘩,那些資本家會怎樣想?」

  呂文凱笑,「我一天至多收過十多通恐嚇電話。」

  程雯有點害怕,「你為什麼要冒犯他們?」

  「很多時候,我也那樣問自己,可是,程雯,換了是你,你也會那麼做。」

  「呂姐姐,你太高估我了。」

  這件事在三日後惡化,一封恐嚇信寄到月家,打開一看,只見信紙上畫著呂文凱被吊在絞臺上。

  呂文凱把信帶到程家,碰巧郭海珊也在。

  各人看過此信,均不動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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