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最心愛的歌 | 上頁 下頁


  當天下午,她蹲在天井洗衣服,程雯放學來找她。

  程雯取過小凳子坐姐姐身邊。

  程嶺勸說:「把校服換下,明日還可穿,體育跑鞋要洗了沒有?」

  程雯說:「同學都想念你。」

  程嶺問:「弟弟的喉嚨如何?」

  「不痛了,你別擔心他,他什麼事都沒有,從前是詐病躲懶,現在知道勢頭不對,他才不敢生病。」

  「來,幫我絞被單。」

  姐妹倆一人一頭扯住被單,分頭用力絞。

  程嶺說:「抓牢!莫滑到地上,弄髒又得重洗。」

  程雯問:「姐姐,有沒有洗衣裳機器?」

  「美國好像有。」

  「那時你真應去美國!」

  「我走了誰煮飯給你吃。」

  「姐姐我將來必定要報答你。」

  程嶺笑。

  「這一盒子是什麼?」

  「肥皂粉,新發明,好用得多,洗衣物雪白,」程雯讀盒子上的中文字:「月老牌,多麼奇怪的牌子。」

  「去換衣服,我幫你洗頭。」

  「媽媽呢?」

  「不舒服,躺著呢,」程雯說:「她也不搓牌了。」

  是,所有牌搭子都不再上門,銷聲匿跡,全避著程家,當他們發豬瘟。

  那些往日眉開眼笑的朱太太。張太太。周小姐。戚先生……都似失了蹤。

  如此一家四口熬了整整六個月。

  這六個月對程嶺來說,好比六年那麼長。

  三個孩子都長得又高又壯,衣服鞋襪統統不夠穿,繃在身上,不甚雅觀,又不敢問媽媽要錢,明知媽媽荷包乾癟。

  一日程霄把鞋子給母親看,囁嚅說:「實在不能再穿了。」

  程太太笑,「我們明天出去買。」

  程嶺不語。

  她留意到程太太脖子上最後一條金項鍊都不見了。

  第二天,他們一家乘電車到上環的利源東街買成衣。

  弟妹們不懂事,居然還十分雀躍,程太太臉色黯澹,自惠羅公司降格到此地,已是再世為人。

  程嶺安慰養母,「爸爸一回來,我們就好了。」

  程太太握住程嶺的手,「這些日子沒有你,不知怎麼辦好。」

  程嶺只是笑。

  末了一家在雄雞飯店吃便宜羅宋大菜,弟妹有許多時間沒上過館子,高興得不得了。

  要過年了,程乃生仍然音訊全無。

  付不出電費,電燈公司派人來剪了線,程雯不能做功課,哭了出來。

  過兩日,程太太把兩件凱斯咪大衣賣掉,這才又接上了電源。

  程嶺自那時開始懂得生活是如何艱難。

  一個晚上,她同程太太說:「我媽媽是不得不做舞女的吧。」

  「方詠音不是舞女。」

  程嶺嘆息。

  程太太說:「嶺兒,看你的一雙手,又粗又紅。」

  「不相干,對了,弟弟想吃排骨。」

  程太太慘笑,「嶺兒,山窮水盡了,又欠下房租,就要來趕我們走了。」

  程嶺呆木地看著養母。

  程太太苦惱地哭泣。

  她雪白的臉龐已經又黃又枯,雙目深陷,健康情形甚差,她已經撐不下去了。

  程嶺握住她的手,「不怕,媽媽,我有力氣,我不怕。」。

  一整夜,程嶺都聽見程太太在低聲飲泣。

  第二天蒙亮,有人大力敲門,程嶺驚醒,看到程太太渾身顫抖,縮在一角。

  「來趕我們走了,他們來趕人了。」

  程嶺覺得養母快要被逼瘋,「不怕,我去開門。」

  一眼瞥見弟妹摟作一團瑟縮不已。

  程嶺冷靜地拉開門。

  門外是一個熟悉的身形,程嶺只覺一股暖流打通了全身,程雯程霄直叫出來:「爸爸!」

  程太太癱瘓在地,號淘大哭。

  程乃生回來了。

  程嶺連忙打發弟妹上學。

  程霄挺一挺胸膛,「今天我放假。」

  程嶺瞪他一眼,「放你個頭。」

  程嶺捧出一杯茶給程先生。

  只見程乃生黑了瘦了,精神卻上佳。

  「嶺兒,你坐下。」

  程嶺坐在程氏夫婦對面。

  「這些日子多虧你了。」

  程嶺不語,盼養父有好消息,她可以回到學校去。

  「有幾個朋友願意幫我,我下個月可以上班,可是程家勢不能回復到從前模樣,我會幫弟妹轉到官立學校去讀書,至於你,嶺兒,你不便久留。」

  程太太拼命咳嗽起來。

  程先生又說:「媽媽身體有毛病——」

  「我服恃媽媽痊癒再說。」

  「那可能會耽擱你的學業。」

  程嶺斷然說:「不要緊。」

  父親已經回來,什麼都可以忍耐。

  萬幸程太太不必到公立醫院輪診,程乃生服務的公司有保健制度,收費很低。

  診斷結果,程太太患有乳癌,必須儘快做手術。

  這是程嶺第一次聽到癌這個症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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