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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對,你是一個聰明的女子。」

  芳契說:「那麼,你們生活的壓力,也可以說相當大。」

  「是呀,所以要出來渡假。」

  芳契說:「但你倆是這麼友善。」

  這時光又插嘴:「別信他,他是披著羊皮的狼,嘻嘻嘻。」

  芳契忽然醒悟。「我知道,光已經醉醺醺。」

  影十分尷尬。「是,他平時不是這樣的。」

  「好吧,我們明天再談。」

  過了這個晚上,芳契連自己都瞞不過去了。眼袋黑眼圈細紋雙下巴全部消失,頭髮充滿彈力烏潤蓬鬆,低頭一看,小腹平垣,肌肉也較為扎實。

  這不至於不是呂芳契,但也不能說是今日的呂芳契。

  她感慨萬千,原來早些日子她背脊挺直一如芭蕾舞娘,是什麼時候開始佝僂?難為她還一直向自己解釋:「小時候便一直如此,發育時期怕羞,恐怕別人看到胸脯,才彎著腰走路。」

  才怪,全部是那五斗米害的。

  沒想到短短幾年前皮囊的賣相還真得不錯。

  芳契忽然想去置些新裝,配合新的身體,新的面孔。

  也許是精力跟著進步,一想到,立刻做,她馬上出發,穿膩了櫃裡那幾套舊時衣,碰巧此刻流行膝上短裙,去,去買。

  跑進相熟的時裝店,店員一時沒把她認出來。

  芳契把三十六號貝殼粉紅、嬰兒淡藍、象牙白的套裝全部試過,一口氣買下,經理端詳半晌,不動聲色地笑眯眯打招呼:「呂小姐。」

  芳契正在照鏡子:修長的腿,配平跟鞋也就很精神,她把外套領翻起來扮小阿飛,只覺味道十足。

  她挽著大包小包滿意地離開店堂。

  芳契沒聽到經理與售貨員的對白。

  「那是華光公司的呂小姐?怎麼年輕了十年?」

  「多問無益,科學昌明,有的是辦法。」

  「但是以前的呂小姐好品味好氣質好風度。」

  「現在也不錯呀,出手闊綽,最受歡迎的顧客。」

  「可是一穿那些衣服完全不像她了。」

  芳契當然不覺得,成熟的思想,配年輕的身體。得天獨厚,她正為這個高興。

  喝茶的時候,左邊桌子的小生,同右邊桌子的中生,都一起注視她,芳契笑吟吟,一點兒不以為忤。

  那兩位仁兄幾乎沒過去請教芳名。

  芳契一直顧盼自若,直到聽見背後的女聲輕輕冷笑一聲,哼曰:「這種財來自有方的妙齡女子本市大概有三十萬個,天天逛公司喝下午茶。」

  聲線雖低,還是如油絲般鑽進芳契的耳朵裡。

  她怔住,面孔激辣辣紅起來,不,她想申辯,我的財產全部由我雙手辛苦賺得,你們誤會了。

  她抬起頭,看到對面玻璃屏風中自己的反映,頓時呆住,怎怪得人家誤會,芳契只看見一個輕佻的年輕女子,眉梢眼角帶著躊躇志滿的神情。剛才,還對著兩旁的男士媚笑呢。

  芳契嚇壞了自己,連忙低下頭,隨即付賬離開那是非茶座。

  原來男人同女人看她,都是因為她姿態輕狂。

  一個人沒有充分的理由而洋洋自得,多麼幼稚,一個人即使有充分的理由而不知收斂,亦實時淪為膚淺。這是芳契的座右銘,今日她出賣了自己。

  芳契有點兒內疚,但像一切人一樣,迅速原諒了自己。

  往回走的路還長著呢,這麼早就歡喜若狂,到十六歲時可不就瘋了。

  芳契沉一沉氣,在車子倒後鏡內打量自己,是,好多了,這才像樣:板著臉,皺些眉頭,掛下嘴角,這方是呂芳契的標準表情。

  奇怪,本來她可以毫無困難,一整天都用這個表情做人,現在皺著的眉頭很快鬆開,下墮的嘴角又變成似笑非笑,乖乖不得了,怎麼連性格都變了?

  車子一直向醫院駛去,她答應高敏今天去看她。

  芳契實在疏忽了。

  她忘記換上舊時衣裳。

  她推開病房門,高敏正在看電視,芳契就這樣穿著湖水綠貼身短裙子說:「高敏,你大好了。」

  高敏霍地轉過頭來,看到芳契,忽而指著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

  「高敏,收聲,你怎麼了,我是芳契呀。」

  「妖精,你是妖精!」

  護士聞聲推門進來,見到這種情形,馬上伸手按住病人,然後嚴責芳契。「你,快退出去,不要刺激病人。」

  芳契有怨無路訴,只得悻悻退出。

  多年同事,沒想到好心探病,落得如此下場。

  剛落寞地走到長廊,迎面而來的是幾個華光同事,他們亦並無把她認出來,與她擦身而過;只有一個人,轉頭狐疑地看她一眼,然後咕噥說:「好短的裙子。」

  那是會計部的張姑娘,芳契想叫她,終於頹然放棄。

  芳契怕她也大叫妖怪,然後與眾同事攜手演一齣三打白骨精。你別說,這年頭,自命齊天大聖的人為數實在不少。

  到了大門口,芳契才大為震驚,沒有一個同事認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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