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這雙手雖然小 | 上頁 下頁
十三


  「是,我想見他已有多年。」

  「珍,你認為這是適當時候嗎?」

  嘉揚想問:你們在談甚麼,誰,要去見誰?

  可是她不便開口,講得好聽點,她的身分是助手,其實不過是個小學徒,師傅不想她知道的事,不宜多問。

  她努力閱讀珍給她的資料。

  「準備好出發沒有?」

  嘉揚點點頭。

  這次採訪的對象住在一間私人經營的庇護所內。她自頂至踵遮在黑袍之下,從雙手看來,還十分年輕,但眼神已經蒼老。

  嘉揚輕輕問:「你懂英語?」

  「是,我曾在女子中學讀書。」

  「發生甚麼事?」

  「我想自由戀愛,遭父親槍擊。」

  「你的生父意圖用槍射殺你?」

  「是。」

  「為甚麼?」

  「我使家族蒙羞,令他們在親友面前抬不起頭來。」

  「這一切皆因你愛上了一個人?」

  「因為我公然反叛禮,與他們不認同的男子同居,甚至談到婚嫁。」

  「他開了幾槍?」

  「五次。」

  「你親父對你發射五槍,擊中你胸部及頭部。」

  「是,他以為我已死,我由途人送院急救。」

  「他有否被警方逮捕?」

  「無目擊證人。無罪釋放。」

  「你不是證人?」

  「女兒不可指證父親。」

  「可是他射殺你!」嘉揚跳起來。

  正在拍攝的麥可用一隻手按在嘉揚肩上。嘉揚歎口氣,「我們可以看你的臉嗎?」

  那女子輕輕掀開面罩,她已毀容,臉上傷痕累累,可以想像心靈的創傷更甚。彭嘉揚來自西方文明社會,只覺憤怒難言,全然不理解世上怎會有這種事發生。

  「親人有否來探訪你?」

  「我的兄弟發誓如果見到我一定會追殺到成功為止。」

  「他們怎可能這樣憎恨你?」

  「我羞辱了他們。」

  訪問到這裡,嘉揚覺得有點呼吸困難,她的雙手顫抖,她清清喉嚨,「你們的王后,致力將國家現代化,她難道不想保護婦女?」

  「已經立法,可是千年風俗根深柢固,一時不能動搖分毫。」

  「將來,如果你有女兒,你會看著她兄弟為同樣原因追殺她?」

  那受害人已無言垂首。庇護所工作人員過來帶走了她。

  另一管理人員內疚地說:「的確不是外人可以理解。」

  彭嘉揚卻說:「我倒是明白,我是華人,我知道在中國,棄嬰大半是女孩。」

  大家沉默,不想多說,很久才想到吃的問題,由珍帶路,去館子充饑。珍微笑說:「嘉揚是最七情上面的記者。」

  麥可說:「她的表情彌足珍貴,可使人充分瞭解到事件可怖。」

  嘉揚啼笑皆非。

  麥可用西班牙語與珍交談,嘉揚只聽懂幾個字——「真相、披露……利用……反感……」在說甚麼秘密?

  嘉揚與母親通話。彭太太:「我左眼皮跳了一日,主凶,心驚肉跳就是這個意思。」

  「別迷信,媽媽,閉上雙目休息一下就好。」

  可是連她都覺得夜特別淒迷,遠處傳來徒祈禱唱誦經文之聲,氣氛詭異。

  他們在民居借住,那家人養了兩隻獵隼,十分神駿,不住拍動雙翅,啄食肉粒,負責照顧它們是一個十三四歲少女雪枝,長得非常秀麗。可是她有一個十分討厭的大哥鴨都拉,一臉於思,嘉揚覺得他看女人的目光像個賊。

  他與麥可小聲講,大聲笑,最後他發表了忠實意見:「我們落後?中國人也有私刑,女人犯規要浸豬籠!」

  嘉揚說:「人畜之間已有默契。」

  少女說:「但願我也能飛得那樣高那樣遠。」

  「有志者事竟成。」

  「可是一旦出走,我又不捨得母親。」

  嘉揚不敢再發表意見。

  過片刻,暮色天邊出現兩個小黑點,獵隼回來了。

  它們抖動翅膀,輕輕停在少女肩膀上。

  麥可走出來,「珍叫你。」

  嘉揚瞪他一眼,「我不與你說話,賣友求榮之徒。」

  麥可有點尷尬,「你誤會了

  ……」

  「我不要聽你解釋。」

  她仰一仰頭,走進屋內。可是那討厭的鴨都拉尾隨而來。

  他對她說:「對不起,恕我對客人無禮。」

  嘉揚怒道:「該當何罪。」

  「向你鄭重致歉,可是想到西方記者總想揭我們瘡疤,未免生氣。」嘉揚不出聲。

  「麥可說你們並非嘩眾取寵之徒。」

  「你與他是好友?」

  「我們曾是同事,他上次出差,也住我家。」嘉揚點點頭。

  她一早睡了,第二天還有工作。因為極度疲倦,嘉揚睡得似死豬,連噩夢也沒有,幾時這樣鐵石心腸了,她十分感慨。

  清晨,珍在庭園與鴨都拉用阿拉伯語交談,她一定與他相熟,她的表情絲絲落寞,只有在好友面前才會那樣不設防。

  她才不會同嘉揚透露心事,嘉揚只知道她最近在工作上有點失意,只想東山再起。

  他們跳上吉普車出發,途經市集,麥可說:「時間尚早,要不要去買點紀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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