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紫色平原 | 上頁 下頁 |
三十八 |
|
「司機說有陌生男子纏住你,我不放心。」 「我正學習應付。」 「這小姚是著名滑頭,你以後要當心。」 「一支筆必定活龍活現。」 「你休息吧,明天有簽名活動。」 明旦點點頭。 她與母親通了一個電話。 卜醫生正在她身邊,同明旦這樣說:「我明日啟程返來,永女士喜歡這邊寧靜生活,康復理想,她與護士會再多留一陣。」 「西醫真偉大。」 卜醫生大笑,「盡其所能罷了,有時未必有這樣理想結局。」 母親這樣說:「明旦,這裡空氣清新,沒有搓麻將聲音,真像香格里拉。」 明旦微微笑。 「其實自小你一個人生活,後來又得扶著我走,現在你樂得輕鬆。」 「我很想念媽媽。」 「蔣小姐說你很忙,每天都有節目。」 明旦躺在床上,舒服鬆弛,漸漸眼皮抬不起來,她輕輕放下電話,轉一個身,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司機捧來大疊報紙。 蔣學正打電話來叫她馬上翻閱。 明旦打開報紙娛樂版,只見拳頭那樣大字:「永明旦身段出眾」,「永明旦有條件走豔星路子」…… 她嚇一大跳,一時沒適應過來,想像中只有戰爭、天災、人禍,才配有這樣大的頭條與圖片。 永明旦做過什麼?這可算浪費篇幅? 她看看一大堆七彩圖片發呆,明日,又輪到別人登場,如此人力物力,竟找不到更好標題。 不過,今日得益的人是她。 蔣學正十分興奮,「明旦,照片中的你亮麗之極。」 明旦想一想,笑,「我看也是。」 「多點信心,耽會有人來替你化妝。」 「以後每次出去都得由專人妝扮?」 「那當然,我去晚宴也找化妝髮型師整頓一番,何況是歌星。」 「歌星。」明旦笑起來。 「對,歌星。」 明旦整理好報紙,放到一邊。 她忽然被港聞版角落小小一段新聞吸引。 「歌女跳樓命亡」。 從前,記者喜歡咬文嚼宇,會用香銷玉殞,天妒紅顏這種字眼。今日,已無謂轉彎抹角,把人地時事記錄報告算數。 小小字樣像油絲般鑽人明旦眼簾:「死者區莉莉,歌女,廿九歲,染有毒癖,昨日深夜一時,突然從十九樓寓所一躍而下,當場斃命」。 就這麼幾個字。 附著一張小小指甲尺寸照片,明旦認得是莉莉,她與她,一前一後,曾在五十年代酒吧演唱。 明旦覺得一股寒意自頂至踵灌下,四肢麻痹,她說不出話來。 她深深悲哀,不,不是為著區莉莉,她不認識莉莉,她只見過莉莉一面,明旦是為所有貧女悲哀。 每年都有比上一年更年輕貌美的窮家女出來找出身賺快錢:你唱歌我跳舞她伴酒,整個森林都是豺狼虎豹,一具小小肉身,略轉錯一個彎,陷落一個陷阱,脆弱生命就此結束,還有,死了也是白死,死了是活該,死了是不夠自愛。 明旦打了一個冷顫。 她母親不知如何掙扎著活下來,然後又輪到她,社會上不知多少這樣無名無姓的弱肉,有些找到出路,有的走向絕路。 明旦年輕,從未消極,但是她見過被欺騙遭遺棄的母親絕望。 好幾次她醉倒地,明旦放學看見去扶起她,她會厭倦地推開女兒,「讓我去,讓我去。」 又無緣無故對外婆的照片說「我跟著馬上就來,」隨即又會神經質地笑,「無論到什麼地方,老人還不是向我要錢,見了面也無用。」 只差一點點,一條線那麼多。 母女活了下來,掙扎到較高的幹地,坐下吸一口氣,又再開步走,捱下來,得到較好的際遇。 明旦願意為莉莉同聲一哭。 她伏在桌子上,動也不動,默默流下淚來。 那一天,全市人都看到了娛樂版永明旦的彩照。 曹平在家寫廣告歌,報紙派上門來,一打開就是永明旦的笑臉。 他看了很久很久,有點心酸,有點高興,更有許多惆悵。 他獨自在屋裡,毋需掩飾感情,他緩緩把報紙收起,走到鋼琴邊,輕輕彈出「我做什麼才好」:自從你離開我之後,我做什麼才好,我做什麼才好…… 這是永明旦在五十年代酒吧唱的第一首歌。 然後,他收拾心情工作。 他得為一種洗頭水作曲作詞。 「你離開我之後,我做什麼才好,洗一個頭,淋一個浴,從頭再來,再去追求一個新的夢,新夢洗頭水……」 曹平大笑起來,整個人伏在琴鍵上,發出響亮蓬的一聲。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 「大哥,大哥?」 「這裡。」 嘉兒挽著盒子,「給你送新鮮熱辣的咖喱雞飯來。」 「你自己也夠忙的。」 「還好。」嘉兒笑著把飯菜盛出來。 「阿原今日如何?」 「兩兄弟倒底幾時和解呢?」 曹平問非所答:「可以想像一切由你照顧,衣食住行,他菜來伸手飯來開口,每日起床等吃飯,睡午覺,然後還要發牢騷發脾氣。」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