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紫色平原 | 上頁 下頁


  曹平笑笑問:「你覺得現在她置身煉獄?」

  矮子很平和地回答:「社會標準非我所訂,一個女孩子在酒吧演唱,不能算是上等職業,你若真是她好友,勸一勸她。」

  「祝某可打算一併認回舊人?」

  矮子很坦白:「只認永小姐。」

  大曹點點頭。要女不要母。

  矮子說:「但是他又不會不讓永小姐孝順生母,母女從此都可以得到較好的生活。」

  這是真的。

  「互相利用嘛,你說是不是。」

  曹平穿上外套。

  「何必難為自己。」

  矮子也戴上帽子離去。

  天仍然下雨,街上一片泥濘。

  真沒想到那女孩有如此迷離身世。

  第二天,曹原這樣對大哥說:「我生父若是祝昆,我撲去相認。」

  「這男人奸詐自私,明旦笨,不像他。」

  「只要生活得好,不妨認賊作父。」

  「人家比你高尚。」

  乃嬋抱著嬰兒出來,「在說誰?」

  大曹伸個懶腰,「又捱完聖誕新年,一節淡三墟,今日起可松一松。」

  可是五十年代酒吧一般擁擠。

  永明旦靠在鋼琴邊輕輕唱:「我是一個最會假裝的人,呵假裝你仍屬於我……」

  聲音像輕泣聲,似有似無,酒客必需暫停說話才能聽見她的傾訴。

  那晚,矮子帶著一個高大的中年男人進來在門口坐下,叫了啤酒。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中年男子看到臺上的歌女像雷擊般動彈不得。

  然後,他倆站起來離去,前後不過逗留十來分鐘,圓臺上兩杯啤酒一口也未曾喝過。

  只有嘉兒看到這兩個人。

  他向大曹複述:「深色長大衣,深色西裝,一看就知道是名貴貨色,穿在身上服服貼貼。」

  曹平取出一張報紙,翻到財經版,嘉兒已經用手指向一張照片;「是他,就是這個人。」

  「謝謝你,嘉兒。」

  他去找明旦,卻看見兄弟纏住她,蹲在化妝間等她卸妝。

  他們沒有看見他。

  只聽得曹原懇求:「明日假期,出來,我陪你去郊外散心。」

  明旦輕輕說.「我一早的好醫生陪母親覆診。」

  「下午呢,傍晚呢,你總得有些娛樂。」

  「自小到大,我並不理會我想做什麼,我會做什麼,我只知道我該做什麼。」

  「由我陪伯母看醫生。」

  「不必了,病人不喜見客。」

  小曹十分失望。

  「我們不是天天見面嗎?」

  「這裡是工作地方,氣氛不一樣。」

  「我不愛約會同事。」

  大曹忍不住在門外微笑。少女防範得密不通風,叫他放心。他知道不該竊聽,可是雙腿卻釘牢在門外,不願動彈。

  「請一個可靠的人服侍伯母,你的時間就比較鬆動了。」

  明旦已經穿上舊大衣,預備下班。

  「大妹,穿這一件。」

  那是件蛋黃色寬腳新大衣,鑲毛領,最新款式,輕且暖。

  「我幫你披上。」

  明旦搖頭,「我自己也有能力添新衣。」

  小曹惱怒,「你何必拒人千里。」

  明旦想一想,終於脫下舊衣,披上新衣,「謝謝你的禮物。」仍然把舊大衣珍惜地抱在手中。

  大曹這時輕輕避開。

  那對年輕人走了,嘉兒輕輕走近。

  她手上有一支香煙。

  大曹問,「還在抽煙?」

  「我已吸足二手煙,胸肺黑墨墨,根本無所謂。」

  「嫁人,離開這裡,健康生活。」

  「你呢,大曹,你為什麼不走?你一手琴藝大可教學生度日。」

  「是,百多元一小時,教頑童練琴,家長往往希望他們三堂課之後就成為簫邦,我吃不消。」

  「所以呀,我也不耐煩到家庭式飯店做,每桌小費三元零七角之類。」

  大家都笑了。

  嘉兒身段高挑,有一張小圓臉,「在永明旦沒有出現之前,我也是五十年代的招牌美女。」

  大曹訝異說:「是嗎,我仍覺得你是第一號美人。」

  嘉兒笑得彎腰,「這話該說給乃嬋聽。」

  「乃嬋不理名次了。」

  「乃嬋有智慧,孩子大了許多吧。」

  「快一歲,表情趣怪,真想撥多些時間在家育兒。」

  「叫乃嬋複出,你們調換身份。」

  「哪怎麼行,那叫吃軟飯。」

  嘉兒看看時間,「我也該下班了。」

  門口,有接她放工的人,可是整間酒吧都知道她喜歡的人叫曹原。

  第二天明旦陪母親看醫生。

  在候診室她母親忽然說:「你說火葬好還是土葬好。」

  明旦一愕,只覺悽惶。

  「交給你了,大妹。」

  明旦沉默。

  「一具軀殼用了那麼多年,戀戀不捨,一把燒成灰,真覺難過,土葬等它腐爛,更覺可怕,唉,好似沒有選擇。」

  明旦只得說:「我去斟杯水。」

  她站到窗前透氣.鼻子發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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