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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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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小倍,牆上輝煌的燈畫全是假的,五千美元一張,連豪華相架,柏爾曼已查出此事,一定要叫我們身敗名裂。」 把事實說出,孫女士像是松一口氣,她剝下名貴鑽飾,隨意放在桌子上,她說:「我累了,我想好好休息,別叫我。」 她走到酒櫃前,挑一瓶拔蘭地,打開瓶塞,對著瓶口便喝。 方倍焦急:「媽媽。」 孫女士抬起頭來,眼光空洞,目無焦點,胸口像是已經掏空。 她回到臥室,關上門,不再出來。 方倍轉身,看到父親披上外套離去,一個家用了廿年建立,一夜之間就忽剌剌傾倒。 方倍站在屋子中央,徬徨地轉圈。 管家緩緩走近,「小倍,一位馮先生電話找你。」 方倍搖頭,「我不聽電話。」 「與朋友出去散散心。」 「我不想上街。」 「小倍,你在家也幫不到他們。」 方倍抬起頭,管家抹去她淚痕說:「你已長大,考驗你的時刻來臨,堅強一點,拿出勇氣。」 方倍握住管家的手,「是。」 她回應馮乙電話,他有點擔心,「方舟,你不舒服?」 方倍喃喃說:「大雨下了四十個日夜,挪亞與家人以及動物登上方舟……」 「管家說你們家裡發生了一點事。」 「她真多事!」 「我可以分憂嗎?」 方倍挑輕的說:「父母決定離婚。」 「啊,我馬上來。」 馮乙沒到,地產仲介帶著客人已經上門,方倍這才想想,父母已決定把房子出售。 只見兩個中年太太穿著香奈兒套裝,拎著配對手袋,全身裝備足夠為宣明會助養第三世界十個貧童十年。 她們肆無忌憚地批評著房屋間隔及裝修—— 「太高調了,不懂欣賞。」 「所以說裝修不能賣錢。」 「主臥室今日不能進去?」 經紀笑說:「紀太太,周太太,出售牌子一掛出來,就失之交臂了,如今地產朝天火熱,真有意思,照開價加三萬必定成交。」 「我大把房產,我不急。」 那周太太說:「那你是看不上眼了,哈哈,我要吧,同業主說,意思意思,加一萬,我喜歡這個海景。」 經紀說:「我去同律師說。」 「主人就在房裡,你同她說呀。」 經紀回說:「一切交由律師處理。」 方倍發愣,她一生只住過一間屋子,就是這間高原路八三八號,賣了大屋,搬往何處? 這些年她見坤容一年搬好幾次,欠了租,遭房東趕出,便急急帶著行李走,似喪家之犬,東家踢,西家蹂,因為窮,人家把她們當皮球耍玩,坤太太卻還要把陌生男人帶回家。 方倍一向以這間大屋為榮,家是她的定海神針,如今這個家快要不存在了。 她的耳畔嗡嗡響。 忽然有人問她:「你是王小姐?你父母均是建築師,你也讀過建築?」 方倍抬起頭,不發一言,看到周太太濃裝面孔。 「我兒子也想考建築系,平均分要多少才能入學?」 方倍,勇氣呢,你的力氣呢。 忽然方倍笑笑,溫和地同富泰相的周太太說:「那看你考哪間大學了,哈佛大學亦有建築系,倘若科學數學美術都有一百分,又有三名老師推薦,令郎又曾往第三世界救災,那麼,歡迎入學。」 那周太太知道遭人挪揄,呵一聲,不悅退下。 方倍心中苦惱到極點,她想跑到叢林,大力搥胸大聲呼喊。 幸虧這時馮乙來按鈴,方倍拉起他的手,「帶我走,走得越遠遠好。」 「你想去何處,海濱亦或市中心?」 方倍回答:「從這裡開車,一直往北部駛去,我們經過育空到阿拉斯加到阿留申群島,去到西伯利亞。」 馮乙知道方倍受了刺激,微笑回答:「讓我先租一輛悍馬軍車。」 方倍歎口氣,「男生口中說喜歡,是吃頓飯聊聊天看場戲散散步。可是,真要你們挑起責任,女生變成負擔,可划不來,可是這樣?」 馮乙看著她,「你怕不怕吃苦?」 方倍忙不迭回答:「怕,怕得不得了。」 「所以,我哪敢叫你跟我上車。」 「據說如今二三十歲的老青年都住在家裡靠父母。」 馮乙說:「我十二歲往中學寄宿就離開家裡,父母都有工作,我學習獨立。」 「你確實是好青年。」 馮乙感喟:「可是女孩子戀愛對象與品格無關,你有聽過一首歌嗎,叫《換你的微笑》,那少女說,願將一整個天空來換他的微笑,不計後果,多叫人氣餒,尊重呢,責任呢,都不願?」 管家說得對,出來散散心,心情果然好過一些。 「小倍,父母離異是父母的事,不要攬上身。」 「倘若他們分手之後我三餐不繼呢?」 「那是因為你要節食減肥吧,這麼大一個人,有手有腳,無不良嗜好,怎麼捱餓,天無絕人之路。」 「馮乙,你真樂觀。」 「我剛初抵埠,睡在一個牧師家的書房,找工作,進修,說好英語,週末在茶餐廳做侍應,晚上到球場打掃衛生間,什麼都做,終於進報館做打雜,出任校對,一年後當上助編,我不信餓飯這回事。」 方倍露出敬服神色。 「我的秘決是『做好它』,在快餐廳洗廁所,也是一項勞動服務,不怕做,做得乾淨,領班眼睛雪亮,便推薦我做廚房,千萬不要高不成低不就,嘴巴無敵,手腳無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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