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眾裡尋他 | 上頁 下頁


  編輯約方倍面談:「隨便你說個時間,我們希望繼續得到你的稿件。」

  方倍意外,「我下午三時可以到報館。」

  「你找馮乙好了。」

  到達報館馮乙迎出,他是個年輕人,平頭方臉,白襯卡其褲,看到方倍,他意外,「是你?」

  方倍微笑,「是我。」

  「請坐,你寫得很真摯,編輯部十分喜歡,沒想到你是少年,還在讀書嗎?」

  方倍交出學生證,他看過「失敬,可以約你寫散稿否?筆名也替你想妥,叫方舟如何?容易記,好上口。」

  方倍躊躇,「我對自身寫作能並無信心。」

  馮乙笑得彎腰,「你是唯一會那樣說的人。」

  「我沒有把握定期交稿。」

  「對於這點,做編輯的我倒有豐富經驗。」

  方倍見他如此幽默,不禁微笑。

  馮乙相當起勁,他說:「我替你想好了專欄名稱。」

  方倍好奇,她也熱心起來,「叫什麼?」

  「叫」眾裡尋他「,你明白嗎?」

  方倍點點頭,回答:「ICQ」。

  馮乙本來懷著一絲希望,明知不實際,也盼望聽到這土生兒說:「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他當然失望了。

  他愣住一會,定定神,「是,你講得對,人物素描,大城小景。」

  「我願意學習。」

  「太好了,預約每星期一篇,你要督促自己。」

  「萬一沒有題材呢。」

  「請你思考,」馮乙指指他腦袋。

  方倍愉快地答:「明白。」

  「誰教你中文,是父母嗎?」

  方倍據實答:「我在中華文化中心辦的中文班讀了五年。」

  她告辭,走到門前,因為高興,她跳躍一下。

  馮乙的同事看著少女背影,「她有寫作天份?」

  「真正有天份的人極之罕見。」

  「那你是漁翁撒網。」

  馮乙說:「她具備條件,她的文字有細節:遊艇會裡的悼念會,季節氣候時間氣氛,帶出短暫急逝生命,祖父母顫抖打皺的手握謝每個來訪客人,向他們道謝……很動人。」

  「馮乙,很少聽你贊人。」

  「是,願意寫中文的人越來越少,都認為缺乏前程,尚未動筆,便豔羨英文書動輒暢銷三千萬冊。」

  「不是時常譏諷暢銷書嗎?」

  「英文暢銷書不一樣。」

  「心思如此複雜,怎能靜心寫作。」

  馮乙答:「那孩子單純,她毫無雜念。」

  ICQ,馮乙苦笑。

  他擔任當地一份華文報編輯已有兩年,刊登社團消息及圖片實在已經生膩,希望得到新血。

  談何容易,在學校裡他們還得兼顧英法兩語。

  可是因為教學方式輕鬆,他們並不覺得特別辛苦。

  原來只是個小女孩,中文系出身的他頹然。

  方倍回到家,神氣活現地對管家說:「從今日起,我的名字叫方舟。」

  管家正在簽收一隻大紙箱。

  「這是什麼?」

  「巴黎寄來的古董,你母親的收藏品。」

  這時孫女士興奮地推門進來,「寄到了嗎,讓我看看。」

  她拆開檢驗,原來是兩幅玫瑰圖案染色玻璃,她小心翼翼朝陽光舉起,「小倍,這是路易康復鐵芬尼的玻璃窗,一共十六幅,我都拿下了。」

  孫女士籲出一口氣,轉讓給客戶,從中獲利。

  她在近郊租了一間貨倉,堆滿類此寶物,囤積居奇,換言之,孫女士是個小生意人,手法有時頗為醃臢。

  方倍曾經見過從峇裡島運回的壇香木古樸雕刻大門,原來屬於一間廟宇,又有龐貝古城找來的一塊碎石拼圖,是小小愛神丘比特射箭人像,此刻,它們都跑到富豪的家裡去了。

  只聽得母親問:「猜猜這些染色玻璃會裝置在什麼地方。」

  方倍想一想:「浴室。」

  「是一間蘭花種植暖室。」

  管家稱讚,「那多美。」

  「是,暖室朝東,每天太陽升起……」

  小倍沒聽下去,這些都是身外物,她沒有興趣。

  她回到房中,問編輯部要了些資料,坤容的電話又來了。

  「有空嗎,記得那個叫朱昌的孩子?」

  「她怎麼了?」那張小臉烙印在方倍腦海。

  「她一直叫媽媽,你可以來看她嗎?」

  「案情發展如何?」

  「原來她母親嗜賭,欠下大量賭債,債主持槍上門,那母親逃逸,父女遭到槍劫,為著家聲,丈夫還得替妻子頂罪掩護。」

  「荒謬。」

  坤容也這樣說:「幸虧到了你我這一代,已不知面子為何物。」

  「抓到兇手沒有?」

  「沒有,那女子丟下家人不知所蹤。」

  「我馬上來。」

  方倍走進病房,看護正在替小孩解換繃帶,尚未發育的胸部傷口是一個洞,即使痊癒,也是終身疤痕殘疾。

  看護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輕輕答:「可借助矯型手術。」

  方倍不出聲,握住小朱昌的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