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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後來誰做你監護人?」

  「是一位老律師。」

  「方先生沒有親人?」我想起他的妹妹。

  「有一位姊妹。」

  「她怎麼樣了?」

  「咦,這些幾十年前不相干的事,你知來作甚?」

  「媽媽,請別賣關子,快告訴我。」

  「她結了許多次婚,都沒獲得幸福,後來結束生意,移民外國,在異鄉去世。」

  我征怔的靠在安樂倚背上,聽母親說方家舊事。

  三言兩語就道盡他們的一生,彷佛乏善足陳,像小時候看漏了部精采的電影,心焦地問旁人:後來怎麼樣?壞人有沒有得到惡報?美女有沒有嫁到英俊小生?

  但那個在場的觀眾永遠辭不達意,無法把劇情扼要地用言語演繹出來,急煞人。

  因為我不在場,不得不請母親轉告我,偏偏她不是一個懂得說故事的人。

  我佩服說故事說得好的人,生動、活潑、有來有去,人物栩栩如生,情節婉轉動人……

  我歎口氣。

  母親說下去,「那時我實在還小,記不清楚那許多。」

  我疲倦而傷心的問:「亦沒有影像留下來吧?」

  「沒有,什麼都沒有,」母親忽然說:「但有記憶,我心中永遠懷念他們兩夫妻。」

  是的,記憶。

  我已榨盡母親的記憶,再與她多說也無用,這些年來,她重複又重複,不過是這些片斷。

  只聽得她喃喃的說:「方太太對我那麼好,連幼童都感覺到她大量的愛,以後一生中,沒有人愛我多過方太太。」

  「媽媽,我也愛你。」我衝口而出。

  她微微一笑,不予置評。

  「我從前粗心不懂得,媽媽,現在開始,我會好好的愛你。」

  她詫異,「怎麼忽然孝順起來,倒有點肉麻兮兮的。」

  我深深歎息。

  「你們年輕人事忙,疏忽親情,也迫不得已。」

  「媽媽,你記得方太太的相貌嗎?」

  「她長得好美。」

  「你那麼小都記得?」

  她肯定的點頭,「再美沒有了。」

  「像誰?」

  「像聖母馬利亞。」

  「像不像某個身邊的人?」我暗示她。

  「怎麼會,沒有人如她那麼端莊美麗。」她不以為然。

  「像不像你?」我已說得很露骨。

  「不像。」

  「像不像我?」我實在急了。

  母親笑出來,「你在為母的眼中,也算是美的了。」

  「不不不,方太太是不一樣的。」母親說。

  「一點也不像?」我說。

  「你那麼毛躁……」她看著我。

  母親已把「方太太」神化了,在她心目中,方太太至聖至美至善,無人能及。

  我不過是她粗心、慌忙、心不在焉的小女兒,她怎麼會相信我即是方太太,方太太即是我。

  方太太是她的信仰。

  我握住母親的手,憐惜的說:「以後我們要多在一起,我會常來探望你,媽媽,要不要我搬來同你住?」

  「同我住?」母親愕然,雙手亂搖,「不要開玩笑,咱們兩代人,思想以及生活方式都大不相同,沒有可能相處,萬萬不能同住。」

  她拒絕我?我啞口無言。

  滿以為能夠補償她,誰知她已習慣一個人生活,自給自足,不再希冀在任何人身上獲得照顧愛護,多麼悲哀,我們遲早,都會彼環境訓練得硬如鐵、堅如鋼。

  我無話可說,太遲了。

  「這兩天你真是怪怪的,」母親陪笑,「不是有什麼不妥吧?」

  我呆窗口外,「母親,方先生的墓……」

  「在本市,我每年都去掃墓。」

  「我想去。」

  「同你有什麼關係?剛出院,熱辣辣的天氣,日頭一照中了暑怎麼辦好?」

  她還是把墓址告訴我了。

  我是即刻去的。

  感覺上總以為他剛落葬,其實已有四十餘年,墓木已拱。

  青石板上全是青苔,墓碑字跡已經模糊。

  我手簌簌的抖,蹲下去,伸手摸索。上面寫著方中信字樣,一九五五~一九八八。

  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慢著,是什麼,我把臉趨向前去看,這一看之下,三魂不見了七魄,原來碑上刻著:宜,我永遠愛你。

  方知道我會找到這裡,他知道我會看到這行字,他知道。

  我額角頂著清涼的石碑,號啕大哭起來。

  我是不得不回來,我是不得不走,我們是不得不拆散。

  我今生今世,被汝善待過愛護過,於念已足。

  我淚如雨下。

  在這偏僻的墓地,也無人來理我,我躲在樹蔭底下,不知哭了多久,只覺得氣促頭昏,四肢無力,也不願站起來走。世界雖大,彷佛沒有我容身之地,沒有方中信帶領我,我不知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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