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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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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連忙說:「了不起,讓我看,你們要什麼獎品?」 弟弟與妹妹對望一下,不約而同的說:「要媽媽有空常常這樣同我們玩。」 「一定一定。」我說。 他們歡呼,跳著出去。 我看著窗外,怔怔的落下淚來,心中盡是過去的人過去的事。 這個月亮不是那個月亮,這裡的晚上沒有月亮。 我一整夜伏在桌子上,直到太陽升起。 丈夫進來,看到我,意外的問:「這麼早?」這種語調,已算難能可貴。 我勉強笑一笑,「失眠。」 「要不要看醫生?」 「我沒事。」 「自己當心。」他已經仁至義盡,聳聳肩忙自己的事去了。 我吞一口苦水,再吞一口苦水。 〖第十一章〗 回來了,終於回來了。 不止身體回來,記憶也回來。 納爾遜本來已將我的胡思亂想完全洗淨,使我成為一個正常健康的女子,我甚至比從前溫柔馴服,有興趣走到廚房去,連丈夫都覺得,如此配偶,不是不可以共度一輩子的。 家人都發覺我變好了。 剛剛在這個時候,因為一盒糖果,喚回從前的我。 我震驚地呆坐。 五十年就這麼過去了,物是人非,在他們那裡,我不知如何著手尋找母親,現在回來,我又不知該如何重新適應。 不是每個人有機會經歷這麼痛苦的考驗。 我伏在桌子上,每根神經抽得繃繃緊,痛苦得透不過氣來。 然而經過這四十五天的旅程,我成熟了,我學會沉下氣來,咬緊牙關死忍。 必須見一步走一步。 我出去問丈夫:「我能借用你的車?」 「它是輛慢車。」丈夫笑。 「我只不過到母親家去。」 「小心駕駛,」 「多謝關心。」 孩子們還在床上,我輕輕撫摸他們額上的接收器,不過似一粒血紅的痣,但願他們的思想永遠不會被截收。 妹妹醒了,輕輕叫我。 我順口叫一聲愛梅,立刻怵然而驚,住口不語。 隨即拍妹妹的手背,囑她繼續休息。 我出門去看母親。 她在園子裡休息,人造草坪如張綠油油的毯子,不知恁地,襯托得她更加寂寞。 「媽媽。」我走過去。 「你果然來了。」她有份驚喜。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這才是愛梅呢。 「怎麼會有空?我以為你只是說說。」 「以後都會很空,我會時常來探望你。」 母親十分意外,「你?」 「該有一個轉變,」我歉意的說:「想多陪你。」 「進來坐,慢慢說。」 她的手也已經老了,手背上有黃斑,指甲上有直紋坑,一切部表明她是個老婦,皮膚亦在腕處打轉。 我忍不住再叫她一聲:「媽媽。」 「你怎麼了,」她笑,「出院以來,像換了個人似的。」 「把這只胸針的故事告訴我。」我踏入正題。 「你都不愛聽。」 「我愛,請你告訴我。」 她聽出我語氣中之迫切,深覺奇怪。 「是一位阿姨送給我的。」 「她叫什麼名字,還記得嗎?」 母親點點頭,「她碰巧也姓陸,叫陸宜,所以我把這個名字給你,紀念她。」 「她在什麼地方?」 「——早去世了。」 「誰告訴你的?」 「她的丈夫方先生,」 我的心牽動,硬生生吞下熱淚。 「對了,告訴我,是否就是這位方先生把你帶大?」 「不,不是方先生。」母親歎口氣。 我緊張起來,難道方中信背棄了諾言? 「發生了什麼?」 母親笑,皺紋在額角上跳舞,「陳年舊事,提來作什麼?」 「不,我要聽。」 「怕你煩得像以前那般怪叫起來。」她說:「我替你去做杯茶。」 我怎麼會在這種要緊關頭放鬆她,「媽媽,快說下去,方先生怎麼樣?」 她只得坐下來,「方中信先生不到三年就跟著去世。」 我失聲,「好端端怎麼會?」傷心欲絕。 「你臉都白了,」母親驚異,「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連忙別過頭去,「那位方先生是個好人。」 「好人也不見得活一百歲。」 「他得了什麼病?」 「後來聽監護人說,是癌症。」 我呆呆的靠在椅子上,不敢在母親跟前露出蛛絲馬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苦如黃蓮。 「好人總是早逝,我是不折不扣的孤兒,失去父母之後又失去方叔,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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