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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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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悲哀的說:「我不怪你,我們這一代,早已忘記溫情。」 他歎一口氣。 我看著他,失望的說:「你不像你父親,他是個熱誠的人。」 「是,」他說:「在一次升空實驗的意外中,為著救同事,他奉獻自己的生命。」 他不再說什麼,按下傳話器,叫助手進來。 我也不再掙扎,絕望地瑟縮一角,任由宰割,感覺如實驗室中的白老鼠。而失去希望,比任何劇痛的感覺更可怕。 我睜大眼看著納爾遜,他不敢與我眼神接觸,別過頭去。 助手熟練地抓住我的手臂,替我注射,我在心裡面暗暗的說:老方,再見。 我閉上眼睛。 助手問納爾遜,「可以開始了,組長。」 「等一等,我想讀一讀她的記憶。」 「好的。」 我漸漸墮入黑暗中,待我醒來,一切痕跡都會消失。我苦笑,老方,真對不起你,在你待我一片真心,可惜明天若有人問起你,我會茫然,說不認識你。 唉,人類進步得連保留一點回憶的資格都沒有了。 我喃喃念著方中信的名字,作為最後的懷念,直至失去知覺。 故事並沒有完。 要是真的忘記一切,又如何寫下這麼多細節,敘述過去四十五天中的遭遇。 先聽見丈夫的聲音。 他說:「叫她不要開快車,肯聽嗎,當然不,偏要耍帥,出了事,叫大家擔驚受怕,沒覺好睡。」 我微笑,是嗎,閣下有害怕嗎,閣下曾經失眠?如果有,就不會用這種口氣說話。 接著是母親的聲音:「到這個時候還說這種話?算了,待她複元,我會勸她幾句。」 失事,是的,生命大道上的錯誤,我們每個人都是生命道上的車,控制得不好,恨錯難返。 我心中苦笑,看樣子丈夫不打算原諒我,他從來是這樣,抱怨挑剔責難,一向沒有建設性的意見,專候我努力創新,然後他把握機會,逐件事批評得一文不值。 護理員開口,「請不要在此爭執,病人需要休息,現在請你們退出,叫孩子們進來。」 太好了,叫他們走,我不需要他們,很明顯地,他們亦不需要我。 我懶得睜開眼睛,同他們打招呼。 不過這樣做對母親也許是過份了,我心中某處牽動,不知恁地,竟輕輕喚她:「媽媽——」 她已扭轉身子,聞見叫聲,轉過頭來。 「孩子。」她走到床邊。 我心喜悅,凝視她面孔。 奇怪,從前聽見母親喚我,老是生出「又怎麼啦」的感覺,今天聽見孩子這兩個字,卻十分感動。 有許久我沒有仔細的看她的面孔,在窗下明亮的天然光線中,我發覺她很是憔悴,衣服式樣過時,臉上的妝太濃,頭髮上的染料需要添補了。 「媽。」我伸出手來。 她有點喜出望外,「什麼事?」 「你好嗎?」我握住她的手,「為何這樣憂慮?」 母親看著我笑、「這孩子,可不是胡塗,反而問我好不好。」 她一笑之下,眼角的皺紋如一把扇子似開屏,嘴邊肌肉形成小袋,都松下來,脖子上皮膚是層層小皺褶,胸口上許多痣。她竟這麼老了,怎麼以前沒有注意? 我呆呆的看著她,她幾歲?五十多,一個人到五十餘歲就會變成這樣? 「孩子,你覺得怎麼樣?沒有不舒服吧,要不要見見弟弟與妹妹?」 「要要要。」我說:「請他們進來。」 母親一怔,笑說:「你倒是客氣起來了。」 從頭到尾我沒有同丈夫說一個字,感情壞到這種地步,理應分手,這是下決心的時候。 弟弟撲上來,妹妹跟在他身後,搶著叫媽媽。 我展開笑容,一手一個抱住。 他們雖然已經不小,但身體仍然比大人柔軟,一點點空隙,便可以鑽進去,似小動物般伏在那裡不動,此刻在我的臂彎裡,溫柔且舒適,嘴巴不住的動,嘰嘰呱呱訴說別離之情。 護理員笑著請他們肅靜。 我問他們:「媽媽進醫院有多久?」 妹妹推開弟弟,「四十五天。」 我吃一驚,傷在什麼地方?我檢查四肢。 母親說:「你腦部受震盪,昏迷不醒。」 我驚出一身冷汗。 「問你還敢不敢開快車。」 「不敢了。」 「明天來接你出院,弟弟妹妹,過來,別煩著媽媽,我們先回去了。」 「再見媽媽。」孩子們依依不捨。 在房外,母親同我丈夫說:「她今日恁地好脾氣。」聲音雖細,我還是聽見了。 丈夫沒回答。 我覺得非常疲倦,閉上眼睛,明天出院,第一件事便得與工作單位聯絡,這幾十天來,他們一定用了替工。我最後記得的事,是車子沖下懸崖,竟僥倖沒事,可謂命大。 車子一定撞成一塊廢鐵了,也許該改一改飛車惡習,年紀已經不輕,不能再為所欲為。 護士來替我注射營養素,她問:「要不要聽書?最近有兩本非常動人的愛情小說,不少同事聽得落下淚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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