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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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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堂堂正正,幹嘛要躲?她們是你女友,我又不是,我怕什麼。」 「好,有什麼閃失,莫怪我不警告你。」 老方去開啟大門。 我嗅到一陣香風,似蘭似麝,我連忙深呼吸。 一位圓臉的少女沖進來大聲說:「大哥,你搞什麼鬼,全世界都說找不到你,你躲在家中做什麼,孵鴨蛋?」 老方見了她,鬆口氣。 「又在戀愛了是不是?」少女呵呵呵的笑,「你這個永遠在戀愛的男人,真服了你。」 老方笑說:「小妹,你在說什麼,來來來,我給你介紹一個人。」 「誰?」小妹轉過頭來,看到了我,「啊。」她叫起來。 呀,我也失聲。 她襟上,她襟上別著一隻鑽石的別針,晶光燦爛,模樣別致淡雅,顯然是件精工設計的藝術品,我一見之下,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這是我母親最心愛的飾物,天天戴在身上,寸步不離。 此刻怎麼會到了老方的小妹身上? 不不不,話要掉轉來說才對,五十年前,它原是老方小妹的裝飾品,若干年後才落在母親手中。 「大哥,你怎麼不早告訴我?難怪人影兒都不見了。」小妹同她大哥一樣,是個很熱情的人物。 我的眼光仍然無法離開那枚胸針。 老方說:「小妹,你與你的大嘴巴。」 我試探的問,「小妹是——」 「他沒提過我?」小妹嚷起來,「我是他堂妹,我父親同他爹是兩兄弟,我倆同一祖父母,我也姓方,方氏糖廠我占百分之二十股。」她呱啦呱啦全部交代清楚。 「幸會幸會。」我說。 「老方不是壞人,他只是浪漫,他——」 「小妹,你別說了好不好?」 他怕她越描越黑。 這兩兄妹真是對妙人。 「一見你就知你是真命天子,」小妹豪爽的自襟上取下別針,「喏,給你,見面禮。」 我實在渴望得到那枚胸針,註定的,我不收下也不行,它無論如何都會落在我手中,由我轉交給母親,時間已經證明這一點。 我伸出手去接過它。 它沉甸甸、冷冰冰的在我手心中閃出晶光。 「謝謝。」我說。 老方喜悅的說:「小妹,真看不出你這麼大方,我一定補償你,而你,」老方看著我抓頭皮,「沒想到你會收下。」 小妹笑,「我最喜歡快人快事,生命這麼短,那容得浪費?光陰寶貴。」 我陷入沉思中。 啊,母親童年時所遇見的神秘女客,她的身份已經明朗,她是我,她是我,她是母親的女兒,她是我。 當然,除了至親骨肉,還有誰會盡心盡意愛護她,原來一切已經在五十年前發生過了,我此刻不過照著軌跡再做一遍,重複所有細節,這是唯一的一條路,身不由己,這是我母女倆的命運。 方中信在我耳邊輕輕的問:「又在魂遊太虛?」 我悲哀的說:「我已經在太虛了,老方,我在太虛幻境。」 小妹歎口氣,「我告辭了,戀愛中男女的對白沒有人聽得懂。我們改天見。」 「不送不送。」老方替她開門。 小妹轉頭凝視我,「你的氣質真獨特,完全不像我們這些俗人。」 她翩然而去。 老方將別針替我扣好,「很適合你。」他說。 現在即使有機會我也暫時不能回去,為著母親的緣故;第二天我依著住址找到外婆家。 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這是一首歷史悠久的兒歌,描寫祖孫溫情,沒想到今日我來到外婆家,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外婆與我年齡相仿,只有二十餘歲。 外婆依時在家等我。 居住環境頗為惡劣,只租用一間古老大屋的頭房,有窗,但對牢馬路,嘈雜得很,灰塵亦多,幸虧天花板高,裝一隻螺旋槳,用電發動,帶動空氣,略見清涼。 這樣小小地方,便是她們的家。社會貧富懸殊,我此刻才發覺方中信是巨富,他所住所吃所用,至為奢侈。 我這次來訪,怕外婆怪我花費,只買了方中信推薦的蛋糕。 小小的愛梅在做功課,畢恭畢敬地抄寫英文。 見到我,她站起來,到我跟前叫我阿姨。 外婆笑說:「你們才似兩母女,長得那麼像,左頰都有酒渦。」 我摟著母親,「誰說我們不是,嗯。」 窮是窮,外婆沒有自卑,極有氣節。 她在一間小型工廠做會計,忙的時候可以很忙,孩子小時候,只得放在育嬰院中,稍大,托好心的鄰居照顧,略付茶資。 生活竟這般狼狽,幸好他們懂得守望相助。 我們這一代的女人幸福多了,國家負起養育下一代的大部分責任,不過孩子們太過剛愎自用,永遠不會像依人小鳥般可愛。 我不住撫摸小愛梅的頭髮,她十分喜歡我,一直依偎在我身邊,說許多學校中的趣事給我聽,她告訴我,陸君毅是多麼的頑劣,他怎麼把小貓丟上半空,任由它們摔下,她說:「可憐的貓咪立刻急急擺動尾巴,一邊喵喵叫,才能平安降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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