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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當然,誰不希望國家壯大進步,民生舒泰豐足。」

  「會不會換湯不換藥,到頭來又是騎在老百姓頭上喊打喊殺,為所欲為?」

  「老孫同王興兄弟像是這樣的人嗎?」

  翠仙低呼一聲,「他們打算黃袍加身?」

  「不,不做皇帝,叫總理、總統、主席。」

  翠仙怔怔地出神,回頭見丈夫神情亢奮,不敢潑他冷水,只在心中嘀咕:只怕都一樣哩。

  天還沒亮,四海就起來了。

  他與老孫到鎮上電訊局去打電報給龐英傑。

  還沒到中飯時間,龐英傑的回音就來了。

  他會乘晚班鐵路到溫哥華。

  一進門便握住老孫的手,「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他呵呵笑起來。

  笑聲宏亮,把幼兒震得發呆。

  二人如多年老友般,立即密密斟談。

  王興卻仍然只顧吃與睡,臉色漸漸紅潤。

  翌晨,他們一行三人便匆匆離去。

  四海送他們到門口,微弱抗議:「怎麼沒我份?」

  王興忽然笑一笑,「四海,後方最需要你。」

  四海自嘲:「是,我只會打鋪蓋炒年糕。」

  龐英傑訝異,「這小子又在妄自菲薄了,三軍沒糧草行嗎?」

  四海總算好過些。

  真的,一樣一句話,有好聽不好聽。

  越是政治人才,說的話越是中聽。

  老孫與四海緊緊握手,直到兩人指節都覺得有點痛,才肯鬆手。

  他們去了。

  關門回頭,四海發覺妻子整個人鬆馳下來,拍抱懷中幼兒,哼著小調,臉上帶絲滿足的微笑。

  四海知道她提心吊膽,生怕丈夫跟了他們走,但是四海不是同盟會需要的人才。

  萬幸。

  四海輕輕說:「你不應那樣想。」

  翠仙抬起頭,「我只知我同孩子沒了你,賤若爛泥。」

  「國家若淪落在列強手中,我們更加賤。」

  過半晌翠仙才說:「我的目光沒有那麼遠,」她笑了,深深親吻幼兒臉頰,孩子咭咭笑起來,「我是個普通小百姓。」

  夾縫中,只要有一點點雨露,一絲陽光,就存活下來了,且孜孜不倦,開枝散葉。

  半個月後,何翠仙趕到四海處。

  她沒帶孩子。

  獨個兒作男裝打扮,坐下來,脫下帽子,自褲袋取出一隻扁瓶子,對牢嘴便喝酒。

  喝光了,把那只銀扁瓶摔到牆角,當一聲,孩子聽見了,蹣珊走過去,揀來玩。

  她喃喃道:「這是命。」

  說罷伏在桌子上,醉倒了。

  四海夫婦把她抬進臥室去,他倆打地鋪睡。

  半夜,她們聽到哭泣聲。

  第二天,何翠仙神色如若,告訴四海,龐英傑寫過一封短簡,告訴她,暫時不會回家,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辦,她如果能等,就等,不能等,別等,千萬不要勉強。

  四海呆住,半晌,震驚他說:「翠仙姐,是我發電報把他請來——」

  何翠仙擺擺手,「四海,千怪萬怪,怪不到你頭上,他等了他們不知道有多久,事實上他一生都在等中華有復興的一日,銅牆鐵壁都擋不住他。」

  大家沉默,四海內心惻然。

  「總算過了七年好日子,」翠仙籲出一口氣,「夫複何求。」

  四海問:「翠仙姐,你有何打算?」

  翠仙忽然笑了,「等得了,等呀,等不了,另外嫁人。」

  四海吃一驚。

  翠仙隨即歎氣。「等!怎麼不等,革命終有完結的一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等。」

  「翠仙姐,要不要搬來一起住?」

  何翠仙轉過頭來,看著四海夫婦,揚起一角眉毛,「什麼,叫我替你們管家,我才不幹,各歸各最好。」

  四海說:「是,是,反正姐姐近日常常來溫埠做生意。」

  翠仙語氣轉為溫和,「四海,你同我都知道,龐英傑是不會回來的了。」

  四海不敢搭腔。

  翠仙說下去,「他們都回不來了,」停了一停,忽然吟道:「可憐河邊無定骨,猶是深閨夢裡人。」

  她用手掩住了臉。

  時間過得真快。

  中國人在溫埠的力量也凝結得真快。

  四海兩個孩子已進自己人辦的學堂讀書,對數學有興趣,教他們床前明月光,則咭咭笑,無甚理解,同洋童吵架,口角一如外國人。

  踢牛仍在店裡幫忙,赫可卑利則已返回紐奧爾良去尋親。

  店鋪已是溫埠老字型大小,用著十來個夥計,年年均有盈利,早已償還何翠仙那邊的債務。

  手邊一寬鬆,四海又想起家人。

  他妻子很坦白:「我一點不想回去,在家鄉我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兄嫂並不疼我,吃與穿都輪不到我,大哥開口罵我,大嫂只在一旁咪咪笑,恁地陰毒,我不會懷念那種日子,既然出來了,只當逃出生天。」

  四海十分尊重妻子,事情耽擱下來。

  此刻的他,不折不扣成了僑領,事忙,不經安排,一時也走不開。

  一日,他自店裡核數出來,被報童攔住,「羅斯福當選美國大總統,買張報紙看,先生。」

  四海心想,我們第一個大總統幾時誕生呢。

  「四海叔,四海叔,」有個少年叫住他,「請到牛打東街華漢堂,義聲叔收到一封電報,要給你看。」

  四海匆匆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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