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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聽得弟妹在門外咭咭笑,年輕的新娘子也笑了。

  四海掀下她的蓋頭。

  她輕輕抬起頭來,一雙烏溜溜眼睛,滿臉笑容,異常秀麗的鵝蛋臉。

  四海有意外驚喜。

  她輕輕說:「從此我們是夫妻了。」

  四海也說:「真是的,大家要好好過日子。」

  「你脾氣算不算壞?」

  「不算,我有名的糯米脾氣,你呢?」

  「我比較急性子,但不會無理取鬧。」

  兩個年輕人一見如故,秉燭夜談。

  四海說:「從今日開始,你要為我煮飯洗衣養孩子。」

  「我明白,我能夠勝任,可是,你也得愛護我。」

  「那自然,不過,到了外國,我們得重頭開始,我的節蓄已經全部給家人。」

  「我明白。」

  四海十分高興,「你喜歡有幾個孩子。」

  「聽上天安排。」

  「對,對。」

  四海喜歡翠仙的樂天性格。

  「只怕你會想念父母。」

  「父母早已故世,我在兄嫂屋中長大。」

  四海即時對妻子的童年有充分瞭解,「不要緊,現在,你已有自己的家。」

  羅四海這小子,一直受幸運之神眷顧。

  周翠仙沒讓他失望,她沉默寡言,但是一副好笑容,手足勤快,天生有組織能力,做起家務來整整有條,好學,聰明,聽教,又懂得尊重長輩。

  翠仙來得及時,辦完喜事之後,四海的母親很快倒下來。

  但她是個愉快的病人,明知自己不行了,還絮絮不休談著家事,苦中作樂。

  「……生了孩子,記得同他們說,祖母姓陳,外婆姓盛,母親姓周,女人的姓字老是沒人記得,真吃虧,即使是女孩,也設法讓她讀書識字。」

  說著她會忽然打個盹,醒來又繼續下去:「啊,我講到哪裡?」

  四海總是耐心的提醒她。

  「千萬不要做外國人,要會中文呵。」

  四海忽然淒涼地笑,「做中國人有什麼好,人命賤如爛泥。」

  他母親吃驚,「這孩子,怎麼講出這種話來,造反。」

  的確是要造反了。

  母親瞌上眼的時候,面孔寧靜滿足,「本可替你們帶孩子,但是老天爺要召我回去呢。」

  四海與翠仙默默站一角侍奉,聽得出母親不介意離開這個世界,她實在太勞苦太寂寞。

  半個月後,她如願以償,享年三十六歲。

  四海沒找到他舅舅陳爾亨,這個江湖小混混像是已在空氣中消失。

  或者,他出現的唯一目的,不過是要把四海帶到外國去。

  晚上,四海坐在母親的驅殼旁,默默地瞻仰遺容。

  母親出奇地年輕,同四海幼時記憶一模一樣。

  翠仙斟一杯熱茶給他。

  四海問她:「你怕嗎?」

  翠仙眉毛都不抬,淡淡答:「自己的媽,怕什麼?」

  四海知道他娶對了人。

  再過一個月,他們便雙雙離開了鄉下。

  船一到公海,四海便摘下假辮子。

  翠仙說:「外國男人短頭髮倒是清爽。」

  「也不是,紅人就梳兩角辮子。」

  「啊,這麼有趣,倒要見識見識。」

  兩個一無所有,出身清苦的年輕人,因緣份結為夫妻,萬幸說話投機,竟成為好伴侶。

  四海從來沒有這樣快活過,她專心服侍他,他也小心翼翼一門心思對她好,二人有商有量,多年來的孤苦,一掃而空。

  有好飯好菜,翠仙總是留給四海。

  四海笑道:「不必擔心吃不飽,以後我們每天可以吃雞蛋。」

  翠仙只是笑。

  回程中,船駛到檀香山,四海特地到芝林藥店去打探老孫下落。

  那位長者迎出來,認得四海,告訴他:「宗柵到日本去了,在外國,他們可以暢所欲言,談到抱負。我年紀已大,只得兩個女兒,藥店要來無用,已經捐給同盟會了。」

  「老伯,同盟會最終目的是什麼?」四海想再三肯定此事。

  長者笑笑,「革命起義,推翻腐敗專制的滿清,建立民國。」

  呵,民國。

  「人民的國家,中華民國。」

  「有成功的希望嗎?」

  「不做,一絲希望也無,肯去做,總有一絲希望。」

  「可是,那是殺頭的死罪。」

  長者籲出一口氣,「沒有不流血的革命。」

  四海握緊拳頭。

  「宗珊到了溫埠,你要幫他忙。」

  「一定盡我綿力。」

  回到船上,翠仙問:「找到朋友嗎?」

  四海卻反問:「翠仙,我們若有兒子,你肯放他去做革命黨嗎?」

  翠仙退後一步,臉色突變,「不,不可以!」她哭出聲來,「我兒子是普通人,不會的,他不會的。」

  四海歎口氣,不忍心,安慰年輕的妻子:「我們在外國生活,找誰去革命。」

  翠仙總算安靜下來。

  那夜,她還是做了噩夢,「不,呵,人頭掛在城牆上示眾,可怕,可怕!」

  頭顱拋出去,為的是老百姓,可是老百姓卻覺得他們的頭顱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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