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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母親坐在天井的舊膝椅子上,緩緩轉過頭來,一臉笑容,在四海眼中,她出奇的年輕秀美,「四海,你去了那麼久。」

  「才三數年罷了。」

  「不止了,四海,足足五年多了。」

  四海一邊分辯一邊淚如雨下,「那裡,媽媽,你算錯日子了。」

  任何人都看得出來,母親已經病人膏盲,坐在籐椅上,只是為著等四海回來。

  四海將臉埋在母親的手心中。

  接著的日子,四海誇張地美化他在外國的經歷。

  他母親莞爾,「那樣好呀,簡直是個君子國。」

  為著使母親愉快放心,四海繼續毫不羞愧地吹牛。

  來提親的媒人絡繹不絕,羅四海忽然成了香餑餑。

  四海覺得成家立室是人生必經大事,交由母親大人代辦。

  母親精神略好時,對媒人笑道:「最好能夠見個面。」

  「那怎麼行!」是答案。

  一個月圓的晚上,四海終於悄悄走到包家高牆下去。

  他躺臥在青草地上,長長歎口氣,喃喃道:「恍如隔世,便是這個意思。」

  他想都沒想到牆內會有人搭腔:「四海,是四海嗎?」

  四海蓬一聲跳起來,頭碰到樹幹上,「翠仙!」

  牆內人笑答:「我不是翠仙。」

  「那你是誰,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你猜呢?」那少女十分俏皮。

  四海怔怔站著,「我猜不到。」

  「翠仙是我大姐,她一早已經嫁了人。」

  「我知道。」

  「是她叮囑我,到園子這個角落上來等,如果牆外有人說話,問他是不是叫四海。」

  「呵。」

  「你是四海吧,你回來了。」

  「翠仙,你姐姐,好嗎?」

  「胖多了,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

  「說四海問候她。」

  「她回娘家的時候,我會告訴她。」

  「你們好嗎?」

  「聽說要換朝代了,」少女說:「叔伯都說,真要逃難的時候,可能逃往南方。」

  四海沉默一會兒,「包家財宏勢厚,哪怕這個。」

  「早就外強中乾了。」

  少女十分健談,一如她姐姐。

  「四海,你這次回來,聽說是為娶親。」

  「我回來探親才真。」

  「婚後,帶著新娘子往金山住?」

  「我並非自金山來。」

  剛想洋談,忽聽到有吆喝聲:「誰?誰在這裡說話?」

  四海匆匆離開是非之地,戀戀不已。

  他心中嘀咕,在外國,幾千里路外都可以用電話通話,在自己鄉下,隔幢牆講話都不行,真沒味道。

  這種莫名其妙的禮教,非要待老孫與他的同盟會來破除不可。

  晚上出來,四海躲懶,沒戴上假辮子,為免節外生枝,他匆匆奔回家去。

  媒人還沒有走。

  「……周家小姐,因家道中落,才蹉跎到今日,十五歲了,家務是件件通的,能夠吃苦。」

  只聽得母親微笑說:「我們不嫌人家窮。」

  「那麼——」

  「要問問四海。」

  四海脫口說:「請問周小姐芳名。」

  媒人答:「叫周翠仙。」

  四海笑了,他低下頭。

  「怎麼樣?」

  「就是她好了,請告訴她,到北國生活,是要吃苦的。」

  四海母親大悅:「什麼,那邊不是金山銀山有奶有蜜的極樂土嗎?」

  四海說漏了嘴,非常尷尬。

  四海帶著他那麼多年來的積蓄回來,其中還有龐英傑何翠仙的饋贈,箱子打開,五光十色,什麼都有,千里鏡,萬花筒,絲披肩,寶石戒子,還有,還有說不完的故事。

  兩個弟弟羡慕之極,「大哥,帶我們去,我們跟你走。」

  四海心一動,「可是,誰照顧母親與妹妹呢。」

  弟弟們垂下眼睛。

  「替你們置了地,自耕自足,又待妹妹嫁人,再說吧,在家千日好。」

  「大哥,但是你出門兜一轉就發了財回來。」

  四海怔住。

  過很久他才說,「不是每個人同我一樣幸運,」

  也只能這樣講,不能訴苦,因為鄉下的兄弟也苦。

  「我們也想出去碰碰運氣。」

  四海說:「外頭的世界也很兇險,來,讓我告訴你們,林總統怎樣解放黑奴。」

  「不要聽那個,悶壞人,上次你說到馬戲班裡有長胡的美女。」

  四海耐著性子,「我講海底敷設電纜的事給你們聽。」

  「說馬戲班裡的侏儒。」

  聘禮過去,周小姐過來。

  一進門,大家便看到她有一雙天足,四海反而放心。

  嫁壯裡一些衣服被褥都是現買的粗劣貨色,四海跑過碼頭,自然辨認得出。

  可是,羅家的新房也同樣簡陋,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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