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縱橫四海 | 上頁 下頁 |
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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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很簡單地答:「吃得飽。」 柯德唐默然,過一會兒:「那你得設法籌那筆人頭稅。」 「我知道。」 「北平打仗了,你可知道?」 「夫人同我說過。」 「四海,你似不甚關心。」 「我們已習慣了,誰做皇帝不要緊,只要對老百姓好。」 「但這次並非內戰,乃系外國人聯軍進京。」 四海低下頭,默不作聲,看樣子難過到極點。 柯德唐歎口氣,「聽說列強軍隊直入紫禁城,如入無人之境,所有歷史文物,珍珠玉石,予取予攜,成箱成籠那樣抬走。」 四海忽然抬起頭冷冷他說:「英國人一定拿得最多。」 「是,」柯德唐喃喃道:「那班不列顛人。」 半晌,他才說:「四海,你繼續作文吧。」 皮靴閣閣,他走了。 四海伏在桌子上,手握一管鋼嘴筆,好比千金重,無論如何寫不出字來。 書桌對面有一隻書櫥,鑲著兩面玻璃門,把伏在書桌上的四海反映出來,一如鏡子。 四海老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看他。 抬起頭,他看到玻璃櫥門中他自己的影子,他看到書房門站著的沁菲亞·柯德唐。 四海沒有回過頭去,她也沒有進書房來同他打招呼。 自從那次意外之後他倆根本沒有說過話。 她不再叫他回支那。 他也沒叮囑她閉上大嘴。 她只站在書房門口靜悄悄呆一會兒,輕輕的來,輕輕的走,一晃眼玻璃櫥門上已消失她的影蹤,一切不過像羅四海的幻覺。 轉眼間一年過去。 玻璃櫥門中的沁菲亞·柯德唐長高了,卻沒有胖,兩隻貓兒眼似兩顆寶石,她喜歡穿白色的衣裳,看上去更加像小仙子。 但是羅四海始終沒回過頭去同她說話。 他太懂得自己的地位了。 一年下來,四海已可用簡單的英語寫下日記。 他的收支、他的感情、他的見聞,都記在一本簡陋的簿子裡。 柯德唐笑道:「四海,你知道什麼,這或許是溫埠建鐵路期間,唯一的華人文字記載,好好保存它,將來會有用。」 四海也笑笑。 將來子孫如果有好日子過,誰還願意叫他們重溫過去苦夢,假使沒有出頭的日子,生活可能比祖先在日記中記載的還要慘,又能從那些文字中學到什麼? 柯德唐說:「四海。我在溫埠的合約快要完成了。」如釋重負。 「恭喜你,柯先生。」 柯德唐沉著地告訴他:「四海,在這四年期間,因為華工工資廉宜,我替鐵路局省下鉅款,即使如此,政府還自渥太華派工程師來監視我,我並非一個受歡迎的角色。」 四海說:「我們中國人有一句話叫樹大招風。」 柯德唐把這四個字咀嚼一會兒,「呵,太有道理了,」他很高興,「是孔夫子說的嗎?」 「不,只是一句成語。」 柯德唐說下去:「合約完成後,我會回渥太華老家住,做些小生意,你願意跟著我嗎?」 四海沉吟,其實他心中早有主意。 跟著柯德唐,不過是個家僮,日後連管家的身分都攀不上,不如在外頭自生自滅的好,華人地位雖然不高,但關上門,至少可以做自己的主人,不必先生長夫人短。 於是他婉轉他說:「聽說渥太華的天氣更嚴寒。」 柯德唐當下明自了,他笑笑說:「四海,相信我們還有見面的機會,溫埠糖業大王班治文·羅渣士是我好友,我會托他照顧你。」 「謝謝你,柯先生。」 「四海,不必客氣。」 在得勝洗衣,他是他自己的老闆。 那一夜,有華工找上門來。 先是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就是羅四海?」說的是奧語。 「系,我系羅四海。」 那人自口袋摸出一封已經團得稀縐的信,「羅四海,你願意付十塊錢來換這封信嗎?」 四海訝異,「什麼信值十天的工資?」 那粵人咧開嘴笑,「你舅舅陳爾亨說是你母親的信。」 四海一聽,連忙伸手,「值,值,把信給我。」 那人接過錢,笑嘻嘻走了。 四海把信壓在手掌中,鼻樑骨如中了一拳,酸澀不已,他顫抖著手折開信讀。 「吾兒四海如見……」才看第一句,豆大眼淚炙熱地滾下臉頰。 近三年來,他第一次得到家人的音訊。 舅勇總算不負所托。 他母親告訴他,鄉間生活還算過得去,叔伯們自四海離家後,多少生了點善心,頗肯接濟孤兒寡婦,弟妹們身體健康,十分聽話云云,她叫他不必牽掛,還有,他托舅舅帶的三十元,也已收到。 三十元!四海明明給了一百元。 陳爾亨死性不改。 他躲在一角,把家書讀了又讀。 他的黑人夥汁同紅人夥汁說:「老闆怎麼了,拿著一封信,先是哭,哭完又笑,現在又抹眼淚。」 紅人答,「讓他去,他還是個少年人。」 「他們家鄉也流行早婚,已到娶老婆的年齡了。」 「溫埠沒有支那女人,如何娶妻。」 黑人吱吱笑,「白人怕有色人繁殖,他們說『像老鼠一樣,一下子生滿屋』。」 紅人喝一口酒,「是,所以他們想殺盡我們的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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