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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她進艙來,用扇子掩著鼻,忽然之間,同四海之間又恢復了一點距離。

  她與陳爾亨商量一件事。

  「……我想到荷蘭落腳。」

  陳爾亨很冷淡,「隨你的便。」

  「他說他願意娶我,」

  「你已經決定了,還是來徵求我意見?」

  翠仙不出聲。

  她無助地轉過頭來:「你說呢,四海,你說呢?」

  四海毫不猶疑地答:「我怕你吃虧,屆時人生地不熟,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不如大家守在一起,牢靠一點,一定熬得過難關,待落地生根,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翠個落下淚來。

  沒想到一個小孩子會給她這樣好的忠告,一向自生自滅的她感動得不得了。

  陳爾亨不以為然,「四海,你懂什麼,這只船駛到花旗國東岸便要回航,我們去不到金山。」

  四海呆住。

  「乘馬車走陸路要大半個月,所以洋人要蓋鐵路,有火車就快。」

  翠仙問:「車岸可有營生?」

  「有,大埠尼鐵吾住著不少中國人。」

  四海叫起來,「不,我一定要到鐵路站去,在那裡才賺得到錢。」

  陳爾亨冷笑,「這小子財迷心竅。」

  何翠仙咬一咬牙,「四海,你放心,我們會到達彼岸,屆時,無論炒雜碎,乾洗熨,還是做擦鞋童,你會賺到錢。」

  「咦,你不是說要嫁人嗎?」

  「陳爾亨,你為什麼不去死。」

  「呵,不稀奇,英國人一把我們搜出來,三個人立刻可以一起死。」

  翠仙拂袖而去。

  四海沖出去找老水手。

  他證實了陳爾亨所說。

  你們運氣好,荷蘭人為著同英國人爭獅子城,鬧得不愉快,不放英國兵上船搜,可是這只船到了尼鐵吾就一定落客,「小兄弟別氣餒,我們快要經過沙漠了,你見過沙漠嗎?」

  四海抬起頭來,雙目閃亮,「沒見過!」

  四海背脊如澆了冰水。

  「一片無際無涯的黃沙,猶如海洋一般,人走進去容易,走出來難。」

  「只有外國才有吧。」

  「咄,中國地大物博,什麼沒有,戈壁沙漠你不知道?記住了,莫叫人笑話。」

  四海唯唯諾諾。

  「沙漠比海更可怕呢。」

  「因為沙是死的?」

  「不,沙漠是活的,」老水手神馳地形容,「沙漠中有各式各樣的動物,蛇、蠍子、蜥蜴,又有林林種種昆蟲、有針葉植物,又有最可怖的浮沙陷井,人掉下去漸漸沒頂,骸骨都找不到,沙漠中又有風暴,沙上有一痕一痕的浪,沙漠是奇景。」

  四海笑,「你見識真廣。」

  「老了,荷蘭人叫我告老回鄉呢。」他揉揉雙目。

  四海若有所失。

  忽然他想起,還未請教老水手尊姓大名。

  老水手笑,「我就是一個老水手。」

  他剃一個光頭,頭髮長出來,好似刷子上的鬃毛,不過已經白了,皮膚長年累月在太陽下曝曬,又黑又厚,一如魚皮。

  「在家他們叫你什麼?」

  「我已多年沒回家,不知他們還記得我的名字否。」

  他不想說,四海也不想勉強他。

  可是老水手終於回答了四海的問題:「我叫林之洋。」

  四海一聽,「唷,好名字,之字像是一隻船,可見你註定要在海中泛舟。」

  老水手大奇,「你識字?」

  「爸媽教過我點。」

  「你媽也識字?」

  「不錯的呢,時常吟唐詩三百首。」

  老水手非常羡慕,「我要是識字,也可把歷年來所見所聞記下,給人當消遣看。」

  「呵,後人一定可以自你寶貴的經驗得益良多。」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尤其自四海那樣老實的嘴巴說出來,更加可信,老水手大樂。

  半晌他問:「你的廚藝可有進展?」

  「日常工夫,頗應付得了。」

  「四海,」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一個人呢,逃生又還容易點。」

  四海面色鄭重起來,雙臂貼近身子垂直,恭恭敬敬聽老水手有什麼言語。

  只見老水手拍拍胸口,「你要到溫哥華,我可替你設法,但你舅舅與姐姐二人,風險實在太大,我幫不到他們。」

  四海呆住。

  「同他倆分道揚鑣,你願意嗎?」

  四海低下頭。

  「依我看,四海,你幫他們,多過他們幫你,尤其是你舅舅,你簡直要背著他走。」老水手不以為然,「他拐你出來才真。」

  「家鄉已沒有活路,又傳要開仗。」

  「又豈止你一人如此,四海,我們這些人離鄉別井,為的都是一件事。」

  「是什麼事?」

  「生活得更好。」

  四海點點頭。

  船駛入地中海,天氣轉冷。

  第一個吃不消的是陳爾亨,不住嚎叫抱怨。

  翠仙冷笑道:「聽,這聲音,似不似豬玀?」

  「我都是為救你們才叫你們害的!過橋抽板,忘恩負義!」

  翠仙浩歎,「四海,你能怪洋人看不起我們嗎。」

  事情幾乎已經決定了,他們三人到了這個關頭,非得暫時分開,各走各路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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