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縱橫四海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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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行四人即時離開小客棧。 上了人力車,摸黑來到碼頭。 霧掩攏來,各人站在碼頭上,看不見腿,霧氣徘徊在他們腰間,白茫茫浮沉不定,十分詭異。 只聽得李竹沉聲喝道:「下船去!」 陳爾亨拉著兩個人隨著一塊木板洲走下舢舨。 每走一步,木板顫動一下,一腳叉空,就要落水在黑色海面駛出去。 月亮悄悄在烏雲邊探出一角臉。 在月光下,四海看到他身邊那小個子的面孔,吃了一驚,那人是翠仙! 她為什麼要在此刻逃亡? 只見翠仙臉色慘白,作男裝打扮,嘴唇緊緊閉著,一雙藍眼珠驀然失去了生氣,呆滯地凝望天空。 她忽然覺察有人注視她,驚惶轉過頭來,見是四海,稍微放心,伸出手,緊緊握住四海的手。 她的手如一塊冰。 四海沒有掙脫。 他父親去世後,母親也這樣握住他的手,手心也一樣冰冷。 一定發生了重大的變故,否則這些見慣世面的人不會驚惶失措。 李竹協助他們逃亡,已經擔了天大的關係。 倒底是什麼樣的紕漏,令翠仙倉惶離開她多年建立起來的安樂窩,乘船逃亡? 四海看到前方有亮光,一隻大船像怪獸似蹲在海中央,即將起航,氣笛連連咆哮,嚇得他們三人彈起來。 有水手丟下繩梯,陳爾亨先爬上去,接著是翠仙,她力氣不夠,抓住兩次都滑摔下來。 四海忽然說:「趴到我背上,快,我背你。」 翠仙雙臂緊緊箍住他脖子。 四海提一口氣,不知何處來的神力,手腳並用,像一隻猿猴般,背著翠仙,敏捷爬上繩梯,直達大船甲板。 只見船身兩邊浪花激起,船已起航,那只渡他們過海的小舢版轉瞬間影蹤全無,已脫離是非地。 曙光在東方出現,天色將明。 水手把他們三人帶到船底一個暗艙裡。 翠仙像是精疲力盡,倒在一角,動也不動。 四海這才定下神來,發覺他已離開香港。 船往何處去?他還不知道,他也沒有發問的習慣,四海從容地聽天由命,他個性如此,民族性也如此。 翠仙病了。 不住嘔吐、高燒、呼痛,且滿嘴夢囈。 四海十分擔心,自然而然,擔起服侍她的責任。 陳爾亨卻不經意他說:「何翠仙哪裡死得了,不怕不怕,她原在陰溝長大,至多回到陰溝去,還不是如魚得水。」 但是翠仙的情況十分可怕,雙眼窩了進去,嘴唇燒得爆裂滴血,口口聲聲「水水」,但一喝下去,隨即連血一齊吐出來。 陳爾亨堅持:「她會好的,再兇險的難關她也渡過。 船漸漸駛人大海。 入夜,四海偷偷鑽上甲板張望,窮了千里目,看到的仍然是海水,去到最遠之處,海與天聯成一線,四海再也分不出哪裡是海,哪裡是天。 一個老水手問他:「害怕嗎?小夥子。」 四海搖搖頭,他只覺心曠神怡,說不出的舒服。 老水手告訴他,「看到海天分隔的線沒有?那叫做地平線。」 四海有個疑問:「船一直駛一直駛,駛到那條線的邊沿,會不會掉下去?」 老水手答:「我出入這個海不下十來次,船從來沒掉下什麼懸崖,西洋人說,地是圓的。」 四海好奇了,「地方地方,地不是方的嗎?」 「外國人看事物不一樣。」老水手呵呵笑。 四海扒在船的欄杆上,身子隨著波浪起伏,月黑風高,他已遠離家鄉,剪了辮子,奇是奇在他內心卻並不愁苦。 老水手發問:「你姐姐怎麼了,好些沒有?」 姐姐?四海一怔,這才想起,人家指的是何翠仙。 他搖搖頭。 老水手嗯一聲,「殺了人,冤魂作祟。」 四海猛地抬起頭,什麼,說些什麼,誰殺人,何翠仙殺人? 四海並不懂掩飾,他嘴巴張得老大,眼睛瞪得滾圓。 老水手笑了,「你還蒙在鼓裡吧,真胡塗,抓到了,可是要一起治罪的。你姐姐殺了外國人!在英國人地頭殺英國人,你想想,後果如何?」 四海並沒為自身擔憂,他立刻轉身離開甲板,匆匆下到船艙。 他把翠仙扶起來,看到她眸子裡去,「翠仙,你殺了什麼人?說出來,說出來會好。」 翠仙已不似人形,同四海起初見到那個俏麗活潑刁鑽的美人兒是兩回事。 她牙齒碰牙齒,「是,」她虛弱地回答:「我殺了羅便臣。」 呵,怪不得。 電光石火間,他把整件事貫通。 翠仙嚅動嘴唇,四海把耳朵點近去。 「你們走了之後,入夜,他又來了,狠狠地打我,他要取命,要活活打死我,我搶到他的火器,朝他胸口扳動,轟一聲,他胸膛穿了一個大洞,血,血噴得一天一地,他嘴巴還能說話,他嘩嘩嘩叫——」翠仙的聲音漸漸淒厲。 四海不怕,四海握住她的手,「你是保護自己,你沒有其他辦法,他要活活打死你。」 「是,」翠仙不住點頭,「他說打死一名支那婊子,猶如掐死一隻螞蟻。」 四海聲音忽然沉了下去,「羅便臣死有餘辜。」 翠仙已經力歇,「呵,死有餘辜。」 她又沉沉睡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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