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縱橫四海 | 上頁 下頁


  他們一行四人即時離開小客棧。

  上了人力車,摸黑來到碼頭。

  霧掩攏來,各人站在碼頭上,看不見腿,霧氣徘徊在他們腰間,白茫茫浮沉不定,十分詭異。

  只聽得李竹沉聲喝道:「下船去!」

  陳爾亨拉著兩個人隨著一塊木板洲走下舢舨。

  每走一步,木板顫動一下,一腳叉空,就要落水在黑色海面駛出去。

  月亮悄悄在烏雲邊探出一角臉。

  在月光下,四海看到他身邊那小個子的面孔,吃了一驚,那人是翠仙!

  她為什麼要在此刻逃亡?

  只見翠仙臉色慘白,作男裝打扮,嘴唇緊緊閉著,一雙藍眼珠驀然失去了生氣,呆滯地凝望天空。

  她忽然覺察有人注視她,驚惶轉過頭來,見是四海,稍微放心,伸出手,緊緊握住四海的手。

  她的手如一塊冰。

  四海沒有掙脫。

  他父親去世後,母親也這樣握住他的手,手心也一樣冰冷。

  一定發生了重大的變故,否則這些見慣世面的人不會驚惶失措。

  李竹協助他們逃亡,已經擔了天大的關係。

  倒底是什麼樣的紕漏,令翠仙倉惶離開她多年建立起來的安樂窩,乘船逃亡?

  四海看到前方有亮光,一隻大船像怪獸似蹲在海中央,即將起航,氣笛連連咆哮,嚇得他們三人彈起來。

  有水手丟下繩梯,陳爾亨先爬上去,接著是翠仙,她力氣不夠,抓住兩次都滑摔下來。

  四海忽然說:「趴到我背上,快,我背你。」

  翠仙雙臂緊緊箍住他脖子。

  四海提一口氣,不知何處來的神力,手腳並用,像一隻猿猴般,背著翠仙,敏捷爬上繩梯,直達大船甲板。

  只見船身兩邊浪花激起,船已起航,那只渡他們過海的小舢版轉瞬間影蹤全無,已脫離是非地。

  曙光在東方出現,天色將明。

  水手把他們三人帶到船底一個暗艙裡。

  翠仙像是精疲力盡,倒在一角,動也不動。

  四海這才定下神來,發覺他已離開香港。

  船往何處去?他還不知道,他也沒有發問的習慣,四海從容地聽天由命,他個性如此,民族性也如此。

  翠仙病了。

  不住嘔吐、高燒、呼痛,且滿嘴夢囈。

  四海十分擔心,自然而然,擔起服侍她的責任。

  陳爾亨卻不經意他說:「何翠仙哪裡死得了,不怕不怕,她原在陰溝長大,至多回到陰溝去,還不是如魚得水。」

  但是翠仙的情況十分可怕,雙眼窩了進去,嘴唇燒得爆裂滴血,口口聲聲「水水」,但一喝下去,隨即連血一齊吐出來。

  陳爾亨堅持:「她會好的,再兇險的難關她也渡過。

  船漸漸駛人大海。

  入夜,四海偷偷鑽上甲板張望,窮了千里目,看到的仍然是海水,去到最遠之處,海與天聯成一線,四海再也分不出哪裡是海,哪裡是天。

  一個老水手問他:「害怕嗎?小夥子。」

  四海搖搖頭,他只覺心曠神怡,說不出的舒服。

  老水手告訴他,「看到海天分隔的線沒有?那叫做地平線。」

  四海有個疑問:「船一直駛一直駛,駛到那條線的邊沿,會不會掉下去?」

  老水手答:「我出入這個海不下十來次,船從來沒掉下什麼懸崖,西洋人說,地是圓的。」

  四海好奇了,「地方地方,地不是方的嗎?」

  「外國人看事物不一樣。」老水手呵呵笑。

  四海扒在船的欄杆上,身子隨著波浪起伏,月黑風高,他已遠離家鄉,剪了辮子,奇是奇在他內心卻並不愁苦。

  老水手發問:「你姐姐怎麼了,好些沒有?」

  姐姐?四海一怔,這才想起,人家指的是何翠仙。

  他搖搖頭。

  老水手嗯一聲,「殺了人,冤魂作祟。」

  四海猛地抬起頭,什麼,說些什麼,誰殺人,何翠仙殺人?

  四海並不懂掩飾,他嘴巴張得老大,眼睛瞪得滾圓。

  老水手笑了,「你還蒙在鼓裡吧,真胡塗,抓到了,可是要一起治罪的。你姐姐殺了外國人!在英國人地頭殺英國人,你想想,後果如何?」

  四海並沒為自身擔憂,他立刻轉身離開甲板,匆匆下到船艙。

  他把翠仙扶起來,看到她眸子裡去,「翠仙,你殺了什麼人?說出來,說出來會好。」

  翠仙已不似人形,同四海起初見到那個俏麗活潑刁鑽的美人兒是兩回事。

  她牙齒碰牙齒,「是,」她虛弱地回答:「我殺了羅便臣。」

  呵,怪不得。

  電光石火間,他把整件事貫通。

  翠仙嚅動嘴唇,四海把耳朵點近去。

  「你們走了之後,入夜,他又來了,狠狠地打我,他要取命,要活活打死我,我搶到他的火器,朝他胸口扳動,轟一聲,他胸膛穿了一個大洞,血,血噴得一天一地,他嘴巴還能說話,他嘩嘩嘩叫——」翠仙的聲音漸漸淒厲。

  四海不怕,四海握住她的手,「你是保護自己,你沒有其他辦法,他要活活打死你。」

  「是,」翠仙不住點頭,「他說打死一名支那婊子,猶如掐死一隻螞蟻。」

  四海聲音忽然沉了下去,「羅便臣死有餘辜。」

  翠仙已經力歇,「呵,死有餘辜。」

  她又沉沉睡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