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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將來也許會。」

  「也許會。」我學著他的口氣,「也許不會,世事還有第三個可能?陶陶咎由自取,不過葉世球,你良心可要放當中。」

  他晃著頭笑:「之俊,你口氣似足八十歲老娘。」

  「你幾時再上去?」

  「下星期。陶陶有沒有把我的計劃告訴你?」

  「我知道,」我刺他,「你想拿諾貝爾建築獎。」

  「那設計妙不妙?」他興奮地問。

  我不予置評。

  「之俊,我們在西湖租了一間房子,設備非常齊全。之俊,秋季,可以泛舟采菱角,你難道不嚮往?」

  我搖搖頭,也難怪陶陶與他這麼融洽,他們兩人的心態一模一樣。

  我說:「你們去吧,去探討美麗新世界。」

  「謝謝你,之俊。」

  世球拉起我的手,親吻了一下。

  他雙眼閃爍著喜悅的光芒,在這一刹那,我相信他愛陶陶。

  陶陶不比我,她心上沒有枷鎖,她可不在乎此人是否同她母親有過不尋常關係。

  這一代才是真正自由的新女性。

  我吃完剩餘那一半的三文治,與助手商討下一次會議的事項。

  內地來了四位見習建築師,暫駐華之傑,不支薪水,但求吸收。

  我們談論室內裝修,他們也來旁聽,態度非常謙遜,人非常精靈,客氣得不像話,稱呼中那個你字是帶著心的您:「打擾您了」、「叫您抽空」、「請問您」等等,令我這個落伍的人聽著很舒服。

  會議完畢已經華燈初上。

  這個時候,中年女人的面色最難看,累了一天,粉都補不上去,等到回家,洗把臉,沖個浴,血液流通,又還好些。

  我背著手袋,在走廊等電梯,靠在冰房的瓷磚牆上,瞌著眼。

  「之俊。」

  是英念智,他找上來了。

  因為結已解開,我就沒那麼討厭他。

  他今日看上去也比往日略為討好,掛著微笑,他到底也是個有學問的人,懂得進退。

  「上哪裡去?」他問。

  「去探望家父。」

  「有時間喝杯咖啡?」

  我點點頭。

  他很覺安慰。

  進了電梯,他說:「陶陶同你小時候一個樣子。」

  我蒼涼地笑了。說真的也是,都被比大我們許多的男人所吸引。

  「真沒想到她那麼好看,」他側頭想一想,很嚮往,「整個人像一顆發光的寶石。」

  我說:「那日她濃妝,平時也不過是個小女孩。」

  「之俊,多謝你為我養育這麼可愛的女兒。」

  我立刻說:「這個女兒,不是為你養育的。」

  他沉默一會兒,「之俊,我又說錯話,對不起。」

  我與他步出電梯。

  他歎口氣,「要你原諒我,也畢竟難一點。」

  「不,我從未責怪過你,又何須原諒你?」說我古老,他比我更糾纏不清。

  他也發覺這一點,尷尬地把手插入口袋中,「我笨,之俊,你別見怪。」他很怕得罪我。

  我們找間好的咖啡廳坐下來。

  隔壁檯子坐著個女青年,牛仔褲大球衣,一隻布袋掛在椅背上,相貌很平凡,聲音很洪亮,正在教育她對面的小男生,那男的大約剛送完文件下班,一杯咖啡已喝幹,很疲倦地看著女友,聽她訓導。

  她正在說:「到了那邊……」

  我嚇一跳,連忙向英某投過去一眼角色,表示要換位子。

  他這次倒很機靈,跟我到另一角落去。

  這次比較好,鄰座是一個金髮洋人與一混血女郎,那女孩美得像朵玫瑰花,兩人情意綿綿的在喝白酒,看著很舒服。

  女青年的聲音仍傳過來,不過低許多。我與英氏還不知如何開口,她已說到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但她不肯定烈士為何犧牲,問那後生,「是打日本人?是不是?是不是?」那男孩被她震呆,不知如何回答。

  我想叫過去,是打慈禧,小姐。

  原以為這種誇張的文藝憤怒青年已經過時消失,誰知還有孤本。

  「……會不會好一點?」英念智不知說了什麼。」

  「嗯?」我看著他。

  「把過去的不快說出來,會不會好過一點?」

  「什麼不快?」我反問。

  「我都不知你怎麼千辛萬苦才把陶陶帶大。」

  我微笑,「看過苦情戲沒有?賣肉養孤兒,陶陶就是那樣大的。」

  他很吃驚,「之俊,你怎麼可以拿自身來開這種玩笑?」

  我聳聳肩。

  「我落伍了,之俊。」他不安地說。

  英念智不安地說:「我不能接受這樣的新潮作風。」

  「我算新?陶陶認為我古老石山。」

  「陶陶的確站在時代的尖端。」他亦承認,「我都沒見過似她那樣的女孩,只有在時裝書裡看過那種打扮。」

  我們這一代女人所嚮往的,在她那一代,終於都得到了。

  「那位葉世球,是她的男朋友?」

  「是。」

  「聽說是著名的花花公子?」

  「是。」

  「你不擔心?」

  「不。」我說,「年輕女孩子,喜歡挑戰,她們最怕生活沉悶。」

  「看得出你們感情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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